寫詩的年紀/王璞
摘自 天下文壇 xianyun 2005-05-08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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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寫詩的年紀/王璞 作者:招領
少年時,不知天高地厚,也曾有過狂熱寫詩的年月。那時讀了普希金的《給恰達耶夫》,心裡一熱,買了個本子,每天往上面寫詩,沒多久已寫滿一本。這樣過了些日子,有一天,正在學俄文的我,突然得到一本俄文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心裡又一熱,買了一大疊活頁紙芯,動手翻譯。
且不說此舉成果如何,它至少有一即時效應,就是嚇走了我心中的繆斯。從那以後,除了初來香港為了騙稿費在某報婦女版寫了半年情詩,我沒再去玷污詩歌的神聖殿堂。我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還是有些事情無法靠拚搏作到,寫詩即其中之一。
聶紺弩說是大躍進的時勢造就了他的詩歌,沒有那種全民皆寫詩大放詩歌衛星的熱潮,他根本不會想到去寫詩。可是一九五八至五九年之間,被捲入那股詩潮的中國人數以千萬計,造就的大詩人只數個。所以,只可以說,天賜他以詩才,那股浪潮只是給了他一個契機,將這詩才激發出來。
詩歌是需要一種特殊才能的。
蕭伯納在論瓦格納時曾區分真正音樂家與樂匠道:擷取數個主題音樂,將它們編織成豐富的織錦,讓這種情緒像水流一般流到耳際,才是音樂家創作的最高境界。樂匠們則沒有此種能力。在這裡,他將音樂所需要的特殊才能說得很清楚;我卻一直說不清楚詩歌所需要的特殊才能究竟為何?直到讀了徐訏的《禪境與詩境》。
徐訏在這篇詩論中講到進入詩境的一個重要條件,是不僅要有能力進入到一種類似禪境的超我境界,而且能從中走出來,回到現實世界,用語言表述自己在那種境界的體驗。也就是說,在詩歌這個領域,與小說領域不同的是,小說家借助於故事表現他對世界的體驗,而詩,主要是依靠語言。而且,不是一般的語言,而是詩的語言。
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一再地論證這種與散文語言不同的詩的語言的存在。布拉格語言學派從中發展出了結構主義,我則從中總算明白:為何我沒有希望成為詩人。
就舉聶紺弩的舊體詩為例吧,他在《北荒草》中有詩詠他的勞動改造生活曰:「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後征鴻爪印泥。」研究一下古體詩的格律,滿足那種詩的韻腳平仄要求並不太難,難的是此種將豐富的生活、複雜的內心感受濃縮到幾句詩句中的能力。語言的張力在這裡發揮到了極致,引領我們與詩人一道出入於他所體驗的世界。請注意這個動詞「出入」,即是說,進得去一般人也作得到,出得來,並且以語言描繪之,就只有詩人才作得到了。《紅樓夢》裡林黛玉教香菱作詩千萬不要學陸放翁「重簾不捲留春天,古硯微凹聚墨多」這類詩,錢穆分析說,是因為這種詩只有工整漂亮的詞語堆砌,沒有意境情趣。我覺得只說出了一半道理,那種詩表面上像詩,其實詩意甚淺,是因為它的語言沒有張力,我們從中能夠體驗到意境和感覺,局限在那幾個詞語之間。它們沒有引動我們想像力飛揚的力量。
也許用辛笛的新詩來說明更清楚:「︱︱︱送你送你/待我來舉起燈火/看門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看板橋一夜之多霜」如果僅有前面兩句,很平凡,不是詩的語言。因雖有激情,也有必要的節奏感,可是還停留在凡俗狹隘的空間。有了下面那兩句,意境一下子拉開了,飛揚了,由於那些詞語在虛實、遠近、內外、古今之間的大幅度跳蕩,就像「影子」這麼普通的詞,也由於它的意義之拓寬,有了無限生機。
我讀弦的詩《深淵》,讀到人們一再傳誦的名句:「哈里路亞,我仍活著。/工作,散步,向壤人致敬,微笑和不朽。/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分……」雖也發出會心微笑,但並沒覺得有不可企及之處,作為小說作者,我覺得至少在幽默感上,在細節的捕捉上,我也可以與之一爭短長。但接讀,讀到其後的詩句: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撬停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麼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我就目瞪口呆了。雖然翻幾個跟頭我也好歹能跟在詩人後面踉踉蹌蹌地走,但,我自己卻沒有此等以幾個句子,把如此之多、之遠、之表面看上去互不相干的意象和畫面拉扯到一起,令人形成一種整體印象,讓想像力展翅飛翔的才能︱︱︱詩人的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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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xianyun 2005-05-08 15:43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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