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
摘自 天下文壇 秋靈 2022-12-05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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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200· 老難期中國夢,有魂只繞漢唐間。” 《過輞川懷王摩詰》:“金屑幽篁兩不存,衡門豈是舊時門。逝川如此 真銷骨,來者為誰欲斷魂。百事惟從詩裡憶,千年仍向眼前奔。長安遙 望霾如海,君子終朝似戴盆。” 盧氏七律的這些篇章讀起來,流暢自然,並無刻意之處,樸厚而無 板滯,峭靈而合于當代,思路放得開,語言收得住,即拉雜使事而章法 不亂。 四、有趣的應酬詩 所謂應酬詩,就是詩人在社會交往中寫的詩,它是古典詩詞發揮社 會生活功能的一個重要方面,包括題贈,唱和等等。應酬詩往往難於寫 得優秀,這是由於題材或實事的限制影響作者的構思和發揮。 盧氏七律也有不少應酬詩,雖是應酬詩,卻也極具匠心和詩趣,大 家手筆,自非一般,試舉兩例: 《夏勳南公喬遷上海朱家角一號詩以賀之》:“江山豈必屬朱家,無夏 須知不算華。沙澱敞心掀一角,湖光入眼受千誇。蝶成北贛難拘繭,水 納東溟自作霞。欲祝鯤鵬生百世,先呈俚句代鮮花。”寫得大氣、喜慶 又有光華。 《題潤州水利局》:“大江緊傍度春秋,富水方才號潤州。利患由天多 不測,駕馴有我亦能謀。管龍昨日添河長,拭鑒終年浚界溝。九港一湖 雲似絮,魚蝦結隊正洄游。”這種題材也寫得如此峭靈。 五、靈活多樣的遣詞手法 遣詞手法對詩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無論是現代詩人還是古典詩人 都是如此。盧詩的遣詞手法靈活多樣,既有對前賢的大量繼承,也有基 礎於現代漢語的突破創造。 (一) 使用雙字複詞 評 論 ·201· 《過程德謀墓》:“汩汩清波映暮雲,一碑一墓一將軍。土黃深瘞誰能 脫,烏赤飛鳴我不聞。北客南來山媚媚,大江東去浪紛紛。順流遍是英 雄塚,際會鯤鵬盡失群。”第三聯中的“媚媚”“紛紛”雙字複詞成對, 很有特色。 (二) 使用虛字調節節奏 《眉山》:“微雨敲開瓦屋嵐,長眉垂下壽星壇。滿朝進士十挑五,千 古文章八有三。道氣摶升雲以上,儒風播到海之南。詩書城裡深呼吸, 久駐青神肺也甘。”第三聯雲以上的“以”,海之南的“之”就是這樣的 虛字。 (三) 使用當句有對 《唐寅墓園》:“抑鬱終生受盡貧,可憐還負採花名。丹青未肯邀權 貴,詩賦焉堪抖不平!伯虎無威成壁虎,南京何日到燕京?真才豈怕紅 塵覆,有墓唯能葬大明。”第三聯“伯虎”與“壁虎”,“南京”與“燕 京”分別當句有對。 (四) 使用頂真 《登麻姑山》:“一條溪澗白銀鋪,鋪上高山接碧湖。湖映桃源藏道 觀,觀中寶是魯公書。登臨不必傷今古,神鬼何須說有無。官府只知題 匾額,平民痛癢賴麻姑。”前四句句句頂真,這在律詩中很不多見。 (五) 使用當句對兼頂真 《西行》:“西安行過複西寧,安寧歲月未多聆。牧羊有劫留蘇武,征 馬無休死衛青。大漠雖然難作用,暗流湧動幾曾停。帝王不欲心歸寂, 慚愧唐僧遠取經。”首句“西安”與“西寧”當句有對,次句起筆“安 寧”二字可以認為是頂真。 (六) 使用流水對 《遵義會議會址》:“狗壩猴場未足奇,蒼龍此處始離池。卻將赤水縱 橫意,卷作烏蒙磅礴詩。萬里長征生色地,百年國運逆天時。小樓猶待 雄風起,瀛海重揮不屈師。”第二聯流水對,此詩的題材寫得尤其有曆 ·202· 史的厚重感和穿透力,可見作者的功力。 (七) 使用古典成語與白話對 《又到武漢》:“衣染風霜鬢染塵,積年江上往來頻。依依老了漢南 柳,攘攘添些湖北人。不見孫劉豪傑滅,無緣崔李市廛親。行將日暮知 何去,古舊書攤買過秦。”第二聯“漢南柳”是古典詩詞已經審美化的 成語,與“湖北人”的白話成對,別有趣味。 (八) 使用現代白話成對 《五旬有五考取駕照》:“富貴難謀鬢已絲,執鞭之士亦為之。百年尚有 許多日,五內常存一點癡。挑戰緊盯時代我,追求兼愛遠方詩。感恩師友 同襄助,融入潮流好共馳。”第三聯全用白話,偶一為之,亦有妙趣。 (九) 拆分第一音步,形成新的節奏 一般而言,第一音步兩個字,強弱節奏點在第二個字上。在律詩 中,通常是一個詞,這樣詞彙的意義與律詩的音樂節奏就能夠統一。盧 詩有大量打破這一定式的詩句。比如: 《迎春應世界漢詩同好會征》:“滿地陽生忙不支,北風仍欲念陳詞。 牛思稼穡聞犁鐵,燕待秋千試柳絲。苦惱挖深鞭炮種,親情拉近故鄉 馳。皇天后土期同響,綻出新年萬首詩。”其中的“牛思稼穡聞犁鐵, 燕待秋千試柳絲。”第一音步“牛思”與“燕待”都是簡短的主謂結構, 重讀點似有一定的轉移,從而詩句出現音樂變奏,同時詩意也非常緊 湊,打破千句共出一式的慣性。 《夜起》 中的:“雞疑更次停晨唱,鼠改生涯作晝行”一聯, 《敦煌》 中的:“史已讀寬荒漠外,廊今走到最河西”一聯都具有這種特徵。 大量使用各種遣詞手法使盧氏七律在“樸厚峭靈”的基礎上精彩紛 呈,或者這本身就是性靈這兩個字的應有之意。 六、淵深的古典學養 中國的古典詩講究“風雅頌,賦比興。”廣義地說,詩詞用典是 評 論 ·203· “比”的一種。用典是特殊的一種比擬,是用過去的某事、某人、某語 所構成的某種情境,來比擬當下,用少的語言展現多得多的內容,增加 讀者的聯想和回味,使詩詞作品出現典雅、悠深的美學特徵。 古典詩詞不用典,那還是古典詩詞嗎?筆者這樣說的意思,不是說 具體到每一首都必須有用典,而是說一定數量的詩詞集裡都沒有古典 (包括今典) 的使用,那麼作者就應該注意了。 盧氏七律有大量的信手拈來的用典,靈活多樣,比擬恰切,反應作 者深厚的文化學養。 《牛》:“長將志趣鎖青山,角自尖尖眼自環。陷陣一朝收失地,載人 幾個出函關?嚼回水草原知味,鞭去溫柔只有蠻。休作愚頑生物看,立 身卻在勇仁間。”第二聯“陷陣一朝收失地,載人幾個出函關?”兩句各 用一典,前者指田單複齊之事,後者指老子出關之事,詩的主題是 “牛”,所以二典緊扣主題,章法上有類賦的鋪排。 《左耳失聰》:“天命未知先失聰,思量應作大家翁。餘生恰好重三 省,從此真堪號半聾。雕塑有神尊斷臂,琴材得韻要焦桐。喧闐宜減全 都減,只過鄭公來往風。”第三聯“雕塑有神尊斷臂,琴材得韻要焦 桐。”前句用西方文化之典,指古希臘的維納斯雕像,後句用中典,指 東漢蔡邕事,均是殘而得全之事,用於作者本人左耳失聰後自勉,語簡 意豐,非常恰切。 《過麻姑山用進退格》:“都是文人一本書,厭言美女造麻姑。桑田滄 海或曾有,搔癢擎桃總子虛。原以傷心生蝶夢,每因讀史泣鮫珠。羨他 範蠡真明達,煙水扁舟我不如。”這首七律後六句,句句用典,以第三 聯化用李商隱詩句為最美。 《圓明園》:“數入京華未忍觀,斷垣殘礎激心酸。萬園擷得長春色, 一炬燒成永夜寒。且共國人升北斗,莫隨楚客戴南冠。黃蘆幾度揚灰 滅,仍立冰中抱作團。”第三聯,對句楚客戴南冠之典出自 《左傳》,是 古典詩詞常用的成典,出句“且共國人升北斗”是今典,中國的北斗導 ·204· 航系統構築我們的高科技,可以一雪近代以來積貧積弱的前恥。 《心疾自嘲》:“邇來天植欲無為,拖誤工時未有期。護士長針難友 善,醫生小結很高危。豈同後主悲亡國,愧與先施學皺眉。雖舊靈台塵 不染,拋力依然可化詩。”第三聯兩句各用一典,與詩題映襯,別有意 趣。另第二聯很性靈,很拗峭,合於詩題中的“嘲”字。 《赴任》:“讀書入世展襟懷,珍惜天生有用才。王勃淹留風卻送,陶 潛歸去我偏來。業從落後貧窮創,心共平民百姓開。宦海原知多習氣, 童真常葆學嬰孩。”中的“王勃淹留風卻送,陶潛歸去我偏來。”亦用得 有趣。 《賦得賣花聲次黃仲則詩韻》:“春色年年待爾收,分香不在自家留。 溫馨屢向樓間遣,歲月都從手上流。采菊曾經難為醉,摽梅未讀已成 愁。心音縷縷誰能識,才下眉頭出口頭。”分香用曹操之典,采菊用淵 明之典,摽梅用 《詩經》 之典。 盧詩用典殊無堆砌之感,與主題緊緊相扣,比擬往往匠心獨具。 總之,盧氏七律數量可觀,題材廣泛,特別是他的七律集讀起來有 生活,可以洞知他的家世、他的鄉思、他的職業、他的成功、他的失 敗、他的愛好、他的思考、他的交往、他的日常之樸素、他的夫妻之恩 愛、他的愛子之成才。一句話,他的詩是人間的煙火之詩,而不是天上 的經緯之辭。 二零二零年四月十一日 評 論 ·205· 盧象賢詩詞賞析 盧芒 (湖北) 吾家象賢先生,雅好吟事。在我的印象中,風格質直,不尚鉛華。 近得他詩詞一編,草草覽過,興猶未盡。故擬不定期對其中的短小篇 什,談點讀後感受,以分享同好。 一 行香子·九江賓館聽聶衛平講棋 (原載 《同暉》 總第 20 期) 最早讀到象賢兄的作品,是在於海洲先生主編的 《言志別裁》。當 時殊覺他的詩詞功底不薄,想聯繫上。後來,又多處讀到他的不少佳 作,從中知道他早歲失母。他的某些淒寂之作,不與這種身世無關。而 他的詩詞功力,顯然比當時精進了不少,又想著要與他聯繫,結果都未 成。近日,志歲先生囑我就“同暉諸子”的創作情況,談談看法。而他 的作品,朗然在卷。於是,萌動了要說點什麼的念頭。現在就他的 《行 香子·九江賓館聽聶衛平講棋》 一詞,截取上片首尾,略陳管見,以求 得到教正。 其詞雲:“屋外雨聲,屋內棋聲,偶聞些、世外人聲。談天說地,合 縱連橫。便口生花,心生陣,眼生星。 何年英物,造此精靈?慰多 少、寂境孤燈。滄桑屢見,黑白分明。讓死生易,方寸大,利名輕。” 上片暢談棋藝。中間兩四字句,用鄒衍,秦、儀事,內容形式,充 實豐潤了不少。下片申論棋道,溶解宇宙人生到棋。通體設色留雅,意 境求深邃,韻致也不錯。 首先,順推下去,“雨聲”自“外”而“內”,化入棋聲,有似棋迷 ·206· 輻湊而來聽棋。“世外人聲”,空穀中音。“口生花”,尋找聲源,原來在這 裡。“心生陣”、“眼生星”,聽眾之心得、感受,且把這種感受與外在世界 接軌上,蕩宕開去。這是一個聽棋過程。再逆推:由“眼”到“心”, 說明棋上通天道,下切人事,是出於“英物”仰觀俯察的取法。“心”而 “口”,是一個傳授心法的過程,“口生花”,成竹在胸,何妨雙管齊下。 “世外人聲”,有妙意。“世外人聲”具體轉化為“屋內棋聲”,“屋內棋聲” 隨“屋外雨聲”播揚開去,則是一個講棋過程。發端自曠闊而來,尾端 到曠闊中去。順逆皆暢,前後渾融。 其次,片首三“聲”疊進,是一個渲染、營造環境氛圍的過程。 “聲”由“外”而“內”,款款入境,“外”、“內”,空間允許不同;“雨”、 “棋”,質地可以有異。但有一點同,那便是“聲”。“聲”一旦統一起 “外”、“內”、“雨”、“棋”眾殊,使以它的無“外”無“內”,渾若無質之 高純度來生“空”。至此,境界出。但境界出,並不等於工序已經圓滿。 “人聲”出來驗境、證境,便為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它的實現,是通 過“偶”的斷截,從“聲”的同質中去獲取“人”的殊形的。空生靈, 靈住空,更無嘈雜,檢測結果相當滿意。而片尾三“生”,依循“外” ——“內”——“外”之轉換模式,則是一個生化過程。在這麼的一個過 程中,講者與聽從,靈與肉,人事與物象,都關聯起來,盡情朝著各自 的發展方向生化開去。首與尾,闡事說理,虛實互出,妙應無窮。小小 楸枰,具有吞吐萬象之力。 再次,來看一看幾個對應點的輻射。“雨”、“花”,意象重疊,給境界 增添了層次。“棋聲”生“心”,“心”生“陣”,“心陣”生“棋”,“棋”生 “聲”。“人”“星”變射,人事紛紜,世界紛繁複雜;人智獨運,紛繁複雜 的世界,又統一到點。諸多聯繫,信難一一,無非取象精到,都在服務 全詞意境。 但是,反復品讀這首詞,覺得還是不盡人意。即有些細末處,仍不 免落入筌象,未若哀梨,食來滿口甘馨,俱無渣滓。比如:“世外”意 評 論 ·207· 象,詞人當初大約是想著徑走直途,以“空”造“空”,不想這種簡易, 于此露白較多。詞至此,主體已然進入境界。然有“世外”,須有“世 上”。且彼處不遠,就在詞人心中。主體的完全投入與心的滯留“世 上”,便成為一對矛盾。解釋這一矛盾,只好是主體為著追求“世外”, 不惜造情生境。涵情的不足,致詞藝術“真”度削損。看來,此處果然 有些微疵,非它,主體進入境界後,應該善“忘”。 末了,再簡單照顧一下詞首的造境對全詞有什麼幫助。“空”生 “靈”生“寂”生“見”生“明”生“易”生“大”生“輕”,回“滄 桑”,判“黑白”,生死肉骨,虛“方寸”,空“名利”,種種,種種,可 見這首詞還是允妙。唯詩詞之微妙處,全在靈動寸心。何得何失,不在 煩言。 二 與去非兄登岳陽樓 (2012-09-16) 登樓無別意,來了半生緣。 一水沖心底,諸神到眼前。 身須符勝地,品莫負蒼天。 不把君山看,思潮在日邊。 首聯只是了願:它與杜甫的“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十分相 似。所不同者,杜詩多幾分釋懷,此詩多幾分割捨。 接下額聯:一水乃洞庭湖,而諸神,主要不是傳說中的神靈,而是 形形色色的熙攘遊客。如果說水乃洗心,那麼,眼下“諸神”,便有些 “亂花漸欲迷人眼”了。 如此,自然而然衍生出頸聯。人身的價碼,要與名勝相符,俯不使 山川因蒙羞而失色;而生命的品位,也應高尚,庶幾仰無愧於昊蒼。 尾聯收束。君山,因帝之二妃而名。這裡影射所謂的豪門、上流社 ·208· 會,它們的好尚,即鄙且吝。它們的風光,皆為剪貼堆砌,不是真實, 而為過眼雲煙,不足以成為一道風景,引人觀瞻。只有那一輪永恆的白 日,在等待著不盡來客,而發詩人無限遐想。 詩詞苦無共同的評判標準。站在儒家立場,山川人物雖賴神而靈, 但對於那些無利於風物,無功於社稷的神祗,所謂為妖為祥,屬於淫 祠,名不副實,非福乃災,都在膺懲之列。因此,用這樣的美學標準來 看,這首詩,直而方,亦大。不失風人之旨,自屬上品。 從道家的立場看,質而直,棄絕道華,向著道母根元處歸複,符合 它的審美觀點。但是,心生分別,不能包荒,質料也就不純粹,只能算 是中品。 而從釋氏立場看,來都有因,到者皆緣。只有和合當下因緣,才能 諧同世界。等差對待含識,心地便為不淨。所以,這首詩又只能作下品 看。 一詩由於不同看法,裂為三品,是實情麼?西施不美麼?其實,藝 術之無標準,雖然正是它的標準,我們卻當正視形因靈勝,心因虛靈這 麼一個事實。正因為實待虛靈,形得靈美,我們所當做的,就是努力清 空自己,從而不斷還原藝術的原創力與敏感度。 三 山居 (2012-09-17) 八風不動一奇山,傲骨嶙峋立兩間。 長隱僧尼翻貝葉,偶傳鐘罄到塵寰。 蜜甜看鳥連花啄,峰險從猿搭樹攀。 樵客莫言林外事,怕聞名利損朱顏。 這首 《山居》 詩,主旨很明確,它是桃源聚景,不受外界風物影 響,卻偶爾影響到外界,為世人所仰止。 評 論 ·209· 先來串聯一下詩意:“八風”,《呂氏春秋》、《淮南子》、《說文》 等書, 名目雖然小有入出,同為自然界的八面之風卻不異。而 《最上佛乘》 等 書,則作利、哀、毀、譽、稱、譏、苦、樂社會之八種現象或人的八種 心態。這裡作前者講,雖然也通,但不如後者貼切。因為山中乃一片純 自然的天地,風物自宜,所不宜者,只是世俗的種種消極影響。而這些 影響,不能撼搖“奇山”,根柢之牢靠如此,給全詩抒情寫意立定基調。 “兩間”,指天地之間。此山風骨為“傲”,是為“奇”定品。風儀為 “嶙峋”,則是對“奇”的具體補充。整個首聯,“奇”是眼目視窗,奇即 異,目的不是標新,而是反世俗之惰性的習以為常。然主要還是立境, 故細狀態度風骨,將異於世俗的別樣之常貌呈現出。 二、三兩聯,則是逐層寫山之常靜下的流變氣息。第二聯寫人及其 風尚。一“隱”一“傳”,將一種內在的、飽滿的生活狀態及其精神風 貌勾勒住呈現出。這種安詳平樂的人生境界,以及它的自然流露,不經 意地影響到外在世界,前者出於至誠無息,後來出於誠不可掩。“僧尼” 作意,取其靜淨;“鐘罄”取象,有夜半到客船,發人深省之效驗。這是 一片自覺的天地。唯其自覺,不為外在所紛擾,而風物自在、自足,常 常不經意地感染周遭環境,影響它的氛圍,帶動它的風氣。這就是所謂 的潛移之力、默化之功。而一“長”一“偶”,奏拍舒疾得中,成功地 傳達了這種感受及其效驗。第三聯則寫山中的風物。風雲“猿”“鳥”, 這是古詩中常取的意象,這裡順手拈來,綴點化城。野蜜的甜的濃,夾 帶著“花”的淡淡清香,多麼美滿幸福的世界!“連花啄”,非鳥不解惜 花,實野老爭席,樸實可親。這句寫個中生活之常,下句則寫安安能 遷,常居下不忘時時探險獵奇,豐富人的生活,古樸中,又透出絲絲清 新的氣息,使得古而不板,新而不尖。 尾聯則總寫心理感受。“樵”句與“慎莫與外人道也”,意有正反, 趣卻不異。“怕問”句,是“莫言”的解釋、理由。 再重點講講對詩的尾聯的一點看法。 ·210· 就文筆本身來講,尾聯並無不協。但“怕聞”,總覺有些內在情實 不足,所以有所忌憚。這對於二、三聯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語言氛圍, 不是增進,而是奪色、“損”。詩或益或損,作為筆法,一陰一陽,原本 妙道。然作為意境,既增同時又減,會直接因為意不貫串而影響到它的 純度。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中華文化,一言以蔽,都是叫人應 直面人生。儒家如此,自不待說。道家以及本土化了的佛法,立場雖然 各不相同,卻都是如此。道家的回歸自然,是由於世人習慣于文明化了 的外在社會生活,反而不知生命的本然狀態,正是自然的內在方面,它 要把缺失了的那部分找回來,使人類的生活變得更加完美。矯枉難免過 正,徒子徒孫,不能體會它為什麼尚無,一味遁世,豈是乃祖初衷。佛 家反對逃禪,誡人忍受人生苦難,正是叫人不要遺失種種人生經歷的完 全,那怕它是痛苦的,也是一種風味。陶潛據說蓄過一張無弦琴,本不 能彈的他,豈是附庸風雅,實不欲遺音。只是桃源中人,淵明似乎也只 知他們的自在自足,出於“不知有外”,等到知之,那種惶恐之擔心, 隨而來襲,他並未透過關節,打通風氣,了證更高境界,而用一個“不 足與外人道”敷衍遮瞞過去。這是一切自我封閉境界的先天不足,因 而,它是脆弱的、蒼白的。這就要人敞開襟懷,將外在世界完全納入心 中,不斷化解、消噬,直到成為內在構築、一有機整體。此所謂關關難 過關關過,等到在在和衷,方方共濟,則風物莫不自在而悠閒,不必苦 苦冥索,擇地而蹈,足下便是桃源。此所謂絕跡,無他,自在故自由, 自由故自足,自足故獲大自在。這是詩外的功夫,卻是詩的另一半。 四 早秋 (2012-09-24) 秋雨原為秋氣帶, 秋聲踏著樹聲來。 一絲涼意澄民躁, 萬頃金波漲國財。 評 論 ·211· 海闊每延橫蟹想, 山空不貯嘯猿哀。 漫將籬菊從頭護, 敗葉由它捲上臺。 首聯,三“秋”品進,步驟肅然。天地一氣,隨節而異。“雨”彰影 象,“聲”傳回應。搖落焉,成熟焉? 《南風歌》 雲:“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 以阜吾民之財兮。”第二聯句式與之一律,所不同者,舜居九五之尊, 操五絃之琴,歌 《南風》 之詩,所憂在民;而這裡,詩人退食自公,位 卑未敢忘憂國。又親歷人生艱難,所以憂民。“一絲”,體貼細微。“萬 頃”,吞吐宏闊。 第三聯則是寄託比興。每西風起,螃蠏即要回海產卵。大海的遼闊 無際,每每延伸“蠏”的想像。從正面來看,為自我的拓展。而從反面 來看,則是欲望的恣肆。它顯然影射周邊一些國家對我海域的覬覦。而 空山不留猿聲,則是對人為破壞自然環境的“怨” 語。 尾聯,於無可奈何搖落大環境中,精心呵護一片孤傲天地,極見心 志。 或問,這是詩麼?詩是什麼,很難講解清楚。所以一般地,我們只 說什麼是詩,什麼不是詩。這首詩,格律完全合乎要求,志慮純正,寄 興亦深遠,拓展極見襟懷,回挽亦見情思,有詩的許多特質,焉得不是 詩。 或問,這是漢語麼?白話文,已經漸漸脫略盡文字本身所沉積的文 化資訊,變成純粹的語言工具。以至於“秋”、“橫蠏”、“嘯猿”、“籬菊” 這麼一些漢文言特有的意象,已經遠離傳統,叫人讀不出其中的意蘊。 從語法上講,“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斂非瀾倒回狂手, 立作波搖待定身”,這些看似不通的句子,也無人不把它讀作詩,何況 漢語,更不用說這詩明明白白,通通順順。 末了,再講一點。孔子說:“詩言志。”象賢先生詩,興象風神,有 三百篇餘味。這一風格,我在前面已經講到。這首秋詩,更兼怨而不 ·212· 怒,哀而不傷,較“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是少了幾分 纏綿,卻多了許多警醒。事關主題與風格,不妨礙都是詩。 五 秋分日勳南先生招飲洪潯二地詩友于潯陽魚軒 (2012-09-28) 秋風動湓浦,鱸鱖出江來。 插鬢須黃菊,催詩賴綠醅。 世無飛虎將,誰重釣魚臺。 且學烹調技,聊如種樹才。 這首詩,主題曰飲,背景曰秋。詩意大白若辱,不欲串綴。文筆將 重點放在前二者如何協調上,而作些賞析。 秋至而鱸鱖肥,風動而湓浦開,飲食清源,故得味之長。 黃菊乃秋之天色,綠醅乃飲之真香。黃菊插鬢,傾映綠醅之色;綠 醅催詩,交生黃菊之香。源流混混,故得味之回。 第三聯皆由飲中衍生開去。誰重釣魚臺,馴至失味之來;世無飛虎 將,實為失來之由。世人竟連這麼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無他,醉 生,故爽口;夢死,故靈魂不回。生生之本已失,味將何來。味不得 來,生活之情趣又何如得回。詩人此際獨醒,故警響獨沉。 尾聯,大失落中努力彌補缺陷。烹調之於飲,不過末技,巧婦難為 無米之炊。雖然如此,有勝於無,故雲且學。種樹才,秦灰後,餘醫、 蔔、種樹等書。故稼軒詞雲:“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依 據語境,它顯然是這兩句的隱括。調和九鼎,既不得作鹽梅,那就且學 烹調技,聊如種樹才好了。自慰?還是…… 此外,須、賴等聯綴得無縫。世無、誰重,疏對得活。餘如聊如、 且學,口感綿仍,似往實還。五律易輕浮,此詩一意直下,卻無此病。 大體既立,細微處熨帖的緣故。 評 論 ·213· 六 與諸子尋馬尾泉 (2012-10-02) 漫溯匡廬馬尾泉,清泠一路向天延。 拾珍杏下風前果,撞散山中雨後煙。 草莽羨他蟲自得,伽藍知我俗難眠。 回頭正是尋常趣,無水不朝平地遷。 成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已特色的旋律,它發佈於詩,表現為內在韻 律。人由於忸於習慣之惰性,這種成心,容易抵觸、排它。憑心而論, 除了幾位“知己”的朋友,我並不願意多讀他人詩。現在評詩,才學會 沉潛涵泳其間。結果發現,原來以為不屑一瞥的作品,其實還是蠻不錯 的。 過去讀象賢詩,由於心浮,只是淺嘗,總覺得值得商榷的地方不 少。直到進入他的空間,習慣了他的抒寫方式之後,才感受到一種別樣 的美。好比“杜詩百篇始入”,沒有耐心,不能越過高高的外牆,便不 見詩聖室珍之美之富。所以,對“人應該懂得欣賞他人,才會發現生活 中原來到處都是美好”這麼一句老生常談,我才真正有了切膚的體會。 這首詩,亮點在“拾珍杏下風前果,撞散山中雨後煙”頷聯。這 裡,珍應讀作珍愛之珍,而意義則兼珍寶。作為一個事實,前七字,無 非風雨過後跋涉尋勝,突然眼前一亮,彎腰揀起一顆新鮮杏果,覺得可 愛,想是剛才被風雨搖落下來的。但它的情感生髮,卻非常曲折深邃: 眼的視覺先到,手的觸覺再到,心的知覺後到。俯身拾起一顆果子,一 看清新可愛,於是尋它來處,抬起頭,發現在杏樹下,這才意識到是一 顆杏果,它一定是剛才被風雨括下來的。於是,想像又延展到落下前它 在樹上的情形,進而感悟到生命的零落。一種憐愛、珍惜之情油然產 生。珍由最初愛不釋手到後來的體驗,情感一下子得以昇華。所以,讀 ·214· 這句,應把一個一個的細節清清楚楚地分析開來,細細體味,然後又能 的把它串聯成珠,成為一種籠統的情感體驗:即拾—珍—杏下—風前— 果,就如盧祖所說的“念茲在茲,念念相續”。 後七字,句式一律。但 前者屬於慢鏡頭,這裡則是快鏡頭:雨後山行,濛瀧煙境,隨著人的靠 近,變得明晰。它給人的感覺卻是,不是人在行,而是煙氣撲面而來, 撞著人後,紛紛散落開去。這樣的情感體驗,便與前者絕然不同。它有 一種“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出幽谷而上喬木的興奮。前者屬於聚精 會神,後者屬於逸興遄飛。由於情感一合一開,因而,整聯虛實相生成 趣。反復詠歎,如食哀梨,脫略盡文字渣滓之後,只剩下一種美的韻 味。 再簡單串聯一下其餘三聯,留一個整體意境。首聯,溯源而上,一 路清泠,好像伸到了天上。自然過渡到第二聯。而第三聯,這已經是進 入山中,息於寺院後對於尋的回味了。當時遇蟲,由於應接不暇,不及 思索,現在聯繫到自己的文明化的生活,一身塵土,不得自在,有了鮮 明對比,這才發現蟲們,它們自然的草莽生活是多麼的愜意。因而,產 生羡慕之心;加上寺僧的一席話,如醍醐灌頂,才覺察到自己原來俗不 可耐,缺少人生那點子從容,故徹夜難眠。尋這條線索開始由明變暗。 尾聯,有了上面的經歷與思索,再回頭看自己所走過的路,頓悟人生的 情趣,正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不必它尋。沒有水不朝平地遷,恰恰 說明了這個道理。只是自己以前不明白,總認為幸福美滿在高遠、新奇 的他山,因而舍己相求。這樣,尋勝之路,便潛移而化作追求覺悟的心 路。 大約是頷聯太亮,相形之下,餘三聯感覺有些失色、脫落。看來, 古人寫詩,不重造句而重謀篇,是有它的原因的。 評 論 ·215· 七 與諸子尋馬尾泉 (之二) (2012-10-06) 暫拋海內煩心事,來作山中養性遊。 鬱鬱紫楠擎近日,紛紛白果落成秋。 僧前啜茗能清火,瀑下攔泉豈斷流。 登高識得天行健,目極寰瀛第幾洲。 這一題,象賢共作了兩首,前一首尋理,屬於心識;這一首養性, 屬於心行。養貫串一篇,以我知之理,養載我之形。知行疊璧,意境十 分圓滿。 第一句緣起“誤入樊籠裡,一去十三年”。今得逃塵,雖為暫拋, 亦覺如釋重負。 第二句拈出養性,作為一篇脈絡。暫拋、來作,矢口聯綴而出,細 品有一種“打油”風味,這是心神爽清的寫照。 第三句托心。鬱鬱紫楠如一雙虔誠的手,日則是一顆赤子之心。雙 手捧出心來,感受、體貼陽光、風物,游于自然之境,心既得物色之 養,便不會枯萎。曾文正說“養活一團春意思”,就是這個意思。 第四句開襟。紛紛白果搖落,如紅塵紛紛墜地,天地頓時遠大,襟 懷格外開闊。第三句為養血性,這句則為養虛靈。 第五句去躁。啜茗清火,以清涼佛法洗心,及時消除修養過程中時 時浮泛起的那絲躁動,進入安定的弘法境界。 第六句守靜。瀑下攔泉,非關在山清出山濁,所以說不是要斷流, 而是養淵靜本源。這是繼去躁後的深定。 第七句積健。天行健,語出 《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健故不息,不息則久。這裡道法自然,而與天地精神往來,為下一句神 遊伏筆。 ·216· 第八句怡神。寰瀛,大海,傳說中神仙居住所在。第幾洲,戰國鄒 衍有大九洲說。神遊仙境,忘了所曆是第幾洲。詩以問結,餘味無窮。 這首詩以理勝,卻又異於經院派。禪家詩,理識極高,為什麼只能 叫偈?無他,心能證境,手卻不能寫。而一般寫手,見識又多平庸,連 夢也不到的境界,光能寫又如何。這詩則眼手俱高,難能。 八 登大王峰 (2012-10-22) 幕阜西來不減雄,呼朋漫賞大王峰。 木荷挺做青巒脊,土島圓如綠水胸。 臺上清風吹目遠,天邊健鶻扇情濃。 此山恰似神端坐,腳底煙雲日夜供。 據詩前背景簡介,詩人 10 月 19 日應朋友邀約,遊玩了永修縣護壩 林場,並以一聯一詩紀跡,且附有數幀照片,風景美不勝收。其聯雲: “藤蔓延成新壁畫,蝶蛾貼作活窗花”,且由名書家冷望高書寫成條幅。 象賢兄聯,至此我讀到不下五首,兩個字:工穩。把它鐫刻到楹柱上, 今日我們讀到不新,將來來者,讀到不舊。比他的詩,更老成一些,我 愧不及。 前兩聯平實敘來:幕阜山脈從西蜿蜒而來,一路雄奇不減,眼前突 兀的大王峰,便是一個見證。木荷,茶科常綠植物。土島,從照片上 看,是水庫中間的一座土山。“青巒脊”、“綠水胸”,山水已經是有了生命 的生物。脊傲然於表,所以說挺;胸靈秀於中,所以說圓。 第三聯,“吹”字用得好。太白有“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這 裡吹目,它異於“登臨送目”者,送,以主動始,結果往往因心力不 濟,而以無奈終;吹,對大好風光,目不由心,隨風悠哉而遠,等到心 境相會,向時被動,頓為漫賞,潛移作心地陶冶,再也不是從風,而是 評 論 ·217· 遊心了。無他,有心神易傷,無心易養的緣故。“扇”字用得活,本來是 健鶻不停地扇翅,相嬉相戲,連綴一個情字,自然的天地,便有了人文 的氣息。只是二字並不雅馴,順此下去,將會使詩的意境變得浮淺。因 此,尾聯順勢將一座大山鎮住,並且點上一些神奇色彩,將山腳下繚繞 的煙氣,形象地想像為神靈案前供奉的香火,既照應了主題,又使才產 生的一絲輕薄,化作煙銷雲散。 九 一萼紅·詠牙 (2012-10-28) 解爬天,正粉唇綻笑,脂玉出新垣。父母欣傳,親朋 驚視,伸指思按還憐。若春筍、爭先破塊,靜悄悄、珠貝 漸成編。狗竇誰開,冰籬蟬蛻,換卻童年。 一自兵齊 將整,便拒關守崗,嚼韌磨堅。辛苦先鋒,游離硬骨,菌 蝕終帶蟲穿。漸搖落、隋堤煙柳,偶牽連、顏面起波瀾。 塞上長城縱補,不是秦磚。 象賢詞明顯比詩少,這首以文鋪張而成,跳躍式語言代之以較強邏 輯,意思已非常淺近,卻不妨仍串聯一下: 上片寫嬰幼之齡長齒到童年換齒這麼一個過程:才會爬、學笑的時 候,如脂似玉的齒齦長出一顆兩顆牙來。父母高興,見著親朋好友便指 給看。他們也很驚訝,你想抱抱,我也想抱抱,一個個懷著愛憐。接下 來,如雨後春筍,乳牙一顆一顆,爭先恐後破塊而出,不知不覺中,如 珠似貝牙齒已經長成。再接著,開始換牙了。那如冰的兩道籬笆,換成 了整齊、蟬聯的新齒。童年已經過去了。 下片,爪牙乃周身利器,故以兵將為譬:自從兵齊將整,便牢守關 隘,把住崗位。攻城掠地,韌者嚼之,堅者磨之。經年下來,雖然屢屢 戰勝,自身也傷痕累累。尤其是兩顆犬齒,當先破敵,實在辛苦,以至 ·218· 菌蝕蟲穿,酸軟乏力,對著硬骨,想啃不能,游離周圍,進退兩難。漸 漸搖落,好比隋堤煙柳,經霜而疏梗,還牽連到臉部神經,因疼痛而令 它皺折。今日終於重新將它補好,可是,縱然金鑲玉嵌,也比不上原樣 了。 這詞,語言諷趣,風味獨到。特別是“塞上長城縱補,不是秦磚”, 感念深沉,一唱而三歎,終不忍釋。人生能有這樣的感悟,不是數十年 生活的積累,恐怕不能。許多人便讀不出個中之味。至於這詞的用韻, 雨涵說有點問題,我不熟,一時又無暇刻實,所以不知是否。詞的語 言,稼軒便曾以文為之,難道它不是“當行”話語麼?那麼,什麼是當 行話語呢?作為語言的藝術,詩詞到底要傳達什麼?意、氣、還是神? 味、還是趣,還是都不是?詩詞的物件既然都不清楚,更不說詩詞是什 麼了。那麼,何謂當行,又何謂不當行呢?稼軒的那些散文詞不好麼? 東坡以詩為詞,不好麼?詞出於管弦之調,詩還出於歌謠哩。詞要按 拍,詩是不是也要承腔?仁義出而知世風日下,禮法出而知世道愈亂。 詩詞法則出,而知體格已經衰弱。幾曾見,那些創調大家,管什麼體, 什麼格?只是根據美的感受,將一腔子真性情澆注下去,如此而已。故 詩詞之入,應有它的不可。而詩詞之出,更應有它的無不可。 十 南山 (2012-10-31) 節假踵接來,一秋饒暇日。陟彼南山中,山即為書室。 讀彼動植名,辨彼聖賢筆。陶公野菊迎,白傅草堂出。坐 味千年事,倩誰同捫虱。並無分寸田,不植秔與秫。並無 貴戚友,莫能文武帥。人生亦自秋,天運持其律。望遠徒 生哀,損我渾元質。蟬息水山中,飲露療閑疾。 南山,廬山之南。陶淵明詩中多提及,遂沿用至今。慧遠在這裡開 評 論 ·219· 創淨土宗,中有白傅草堂,還有朱熹、嶽飛等人遺跡。 古風是格律以前就有的一種詩體。風,氣的流動。自然之風物,人 文之風韻,詩人感觸于心,拾綴而成篇。它的特點是限制少、自由程度 高,因而易寫而難工。一般好的古風,見氣韻,見風骨。這些,往往都 是主觀意志所不及的,所以它的工夫,天分多而學力相對要少。 這首詩,無法中極見法度:首二句:秋來長假,暇日饒多,點明來 由。接下一句破題,又以“山即為書室”生下六句:自然、人文、韻 事、勝跡,都是活教材,值得去讀。“坐味”句,則是讀後的體味、感 受,結上而啟下。捫虱,用王猛故事。王猛見桓溫 (一說苻堅),穿著 一件破襖,一邊捉蝨子,一邊縱論天下形勢,旁若無人。下面兩個“並 無”句,寫自己除了曠達的人生觀,身外並無什麼資借:退食自公,得 暇而陟岫,原無分寸之田地可耕,又無富貴的親戚朋友可借,更無文武 方面足以擔當大任的才能。“人生”以下四句,因此由寫況轉入感受: 秋,萬物以各自成熟的季節為秋。又有悲涼、蒼老等意。律,為規律。 這裡指四序之節。它講的是人生小氣候與天運大氣候互動的情形。有了 這麼的一個抒寫氛圍,故望遠生哀,可以是悲山外之塵,也可以是傷百 年之暫。“損我”句,是耗費精力、虧損心血之意。結尾兩句,則是這番 遊覽,臨境懷慚,以及諸多感發的總結,昇華。有蟬蛻塵濁,棲息于山 水之間,飲露療疾,悠遊日月之志。 細讀這詩,字裡行間,會感受到一種欲淡氣閑,意平思婉的風味。 這是詩人練實風格的進一步朝著淡定方向發展的一個信號。它有感而無 滯,曠達而不空泛,有質而無實,有哀隱而閑平。一首百字古風,能傳 達許多的生命及其藝術的資訊,功底可想而知。 ·220· 十一 辛卯除夕 (2012-11-11) 輕舒倦眼抖塵襟,一歲方除一歲臨。 莫上危樓追暮日,常從寒夜養春心。 福能悅耳須多祝,詩不宜時漸少吟。 鞭炮萬千潮既久,尚留幾個有強音。 這是一首除夕詩。小時候,我記得般般大的小夥伴,每于除夜,打 著小紅燈籠,挨家串門。一句老話:“給您辭個發財年,冇得米爆豆子就 是錢。”錢不易得,殷實點的人家,往往有幾顆冰糖。稍長後,便只到 長者家坐坐。再後來,長輩零落幾盡,我也由鄉村搬到了縣城居住,加 上有了電視,便再也不出門了。崇陽修水,名雖隔省,地卻毗鄰,風俗 應該也差不多吧。 起聯,以“倦”虛總舊歲而開新歲。“輕舒”,眼簾可見並不沉,故 知是慵而不是疲。而抖落一年沾在衣襟上的勞塵,這個細節的描寫,也 說明雖慵懶而不至於荒怠。生活還是有條不紊地繼續著,只是心的熱度 不再是當年那麼激動,而是平淡了許多。它已經能夠從大跨步的疲於奔 命的過程中,開始注意起生活的細節來。但是,這顆心還未能真正的安 定。“一歲臨”, 未來的一年又將怎樣?是憂患,還是喜悅?懸而未知。 故塵埃之落,心雖隨之而定。而歲之向新,心卻有所未安。 承聯,緊承安定二義,陳述作二句:“暮日”,既是眼前的景,又是 心中的象。它的意境,完全可用“白日依山盡,更上一層樓”來子注。 故這一句,既有對時光流逝的不舍,又有對理想的追求不止。而引領一 “莫” 字,意思便完全反過來了,實在是要息影。這樣,就自然生出下 一句的靜養來。“養春心”,即曾文正公“養活一團春意思”義。“寒夜” 之枯寂,“常從”一陽之生,養出一顆活潑潑的心來,詩人的靜定,看來 評 論 ·221· 已有心得,並且工夫也有了一定的根基。 轉聯,從眾、慎獨四字可以概括。古之盛德者,生命在達到了自由 的境界之後,我執已去,常無心而以大眾之心為心。大家頌禱,己亦頌 禱;大家祝福,己亦祝福。不違俗以自異;不超俗以自標。但是,風俗 可從,卻不可逐流而失自在。那些不合時宜的詩呀什麼的,存獨而已, 既不以此加人,又不自失。故這一聯,從上聯靜養本心,轉到致用,守 獨。通過用的拓展,逐層轉開詩的意境,在流變中立定風骨。 合聯,“潮”字用得貼切。當年住在鄉下,這個字體貼不到。及住山 城,除夜接年的鞭炮,一響半個時辰,非此字不能比擬。後七字,寓意 深邃。一時之潮湧,不可終朝。緊密之後,便是稀疏。人生正是如此, 後勁足的不多。當時轟轟烈烈,到頭來,在歷史的長河中,還能剩下幾 許“強音” 呢?如此作結,既結盡全篇,又衍生出無窮之味。 這首七律,以虛起,緊承以虛實之際,又轉入實境,最後合入更為 廣大的時空體系之中。如一顆流星,向無邊深邃的宇宙大背景中沉潛下 去,色彩有幾分蒼涼。其體格已大,筆觸又能細膩貼切。見詩人心性已 淡,卻仍有一絲趣向牽掛著,故尚未能十分的安定。象賢兄詩,從新近 的作品來看,風格開始在朝這一方向作著更高層次的轉化。等定格後, 必然又是新一種之氣象,就等著觀止吧。 十二 與妻挖薺菜于城郊 (2012-12-18) 城擴驅春遠,心情曬壟邊。 公交終點站,尚有未推田。 斑葉天香秘,銀根地氣鮮。 豈真尋薺菜?直是覓童年。 首句春與尾句童年,遙相生髮:春屬自然,童年屬天真。一路追 ·222· 春,即是覓童年。故自然即天真,天真即自然。全詩正是揉合、混涵兩 個意象,令其在獨而成篇。 中間之句,乃逐層點拔:城擴驅春,春亦遠人。廓中久不見明媚春 色,人心陰暗得快要黴變,因而尋春足跡,往曬壟邊;行行重行行,轍 跡盡處,才見未推之田,而現春之蹤影。循著天香找去,才發現春隱秘 在斑斕的薺葉中;進一步發掘,又發規春元直接地氣,因而永葆鮮活。 而詩人明白,薺菜不過春魂的一個寄託所在,那天真爛漫的童年,才是 永恆的青春亮麗呵。 這詩,前四句隱隱含有風人之諷喻。頷聯大俗,簡率到連一般散文句 子也勝。已覺筆無崖岸的我,現在還不敢如此遣句呵。可是,就是這麼的 大俗處,恰恰照見大雅。古詩與格律比,後者形式日漸完美。可是,古詩 的地位卻不可替代。這難道僅僅是為著存代而計議麼?試讀讀,古之格律 家,有幾人厚度能夠逾越它的?今人更鮮有能讀懂古詩美的。讀不懂古 人,也就是讀不懂自己,讀不懂人生。閑與一名天愛的網友相聊,他說: “唯有經歷,方有心情。有心情,方有詩。詩的本質,就是永遠的心情。” 又說:字要淡,詞要俗。象賢之于詩,質樸一路走來,華藻之飾,意氣之 供日退,他已經懂得詩的歸旨,到了真味天香自呈的時侯了,唯願百尺竿 頭,更進一步,以促成風格之最後完善。另外,於題補,我們讀到的一對 青梅竹馬伉儷,那份真愛與歲月同綿永,亦可證見其詩情味日厚。 十三 瑤裡古鎮 (2012-12-19) 烏龍潭水秀,惟合繞閒庭。 剪尾朝裁瀑,潛鱗夜啜星。 抗倭山色凜,守歲蠟梅婷。 更把窯煙斷,牆天較白青。 評 論 ·223· 這詩與上一首,一併發表於人民日報海外版之近期。它的賞析,有 一個極佳的切入點,就是揉合了陶田園與謝山水之風格,出之以三百篇 之致與心中浩然之氣。簡單些說,便是自然與人文合璧,審美趣向朝著 我們常說的天人合一方面展現。 第一、三、四句似謝語。《閃閃的紅星》 中潘冬子乘竹排去當學徒的 鏡頭,就拍于烏龍潭。而頷聯,一翔一潛,紛呈物象在空間位置映襯下 而顯得十分疏朗。如此工秀之筆,完全不似“公交終點站,尚有未推 田” 之綴率。但亮而不流,卻與質而直,非常一致,是它的變。 第二、六、七、八句似陶。其中的二、七句,兩兩互襯,又有風人 意味。這是象賢詩一貫的品格。瑤裡,乃窯裡的化俗為雅,它是景德鎮 的一個小鎮,現改燒窯為風景旅遊區,這是“城擴驅春遠”的反筆。詩 人並不是反對人文而偏尚自然,只是反對那種以破壞生態平衡為代價的 肆意擴張。而第六、八句,田園氣息極濃郁。前句脂而不膩,頗有一些 風骨又不露筋,後句則直白。 第五句在全詩顯得比較突兀,它是日寇犯鎮,鎮民進行慘烈抵抗的 實錄。入凜烈之氣于田園山水,不但沒有破壞氣場,還有歲寒知松柏後 凋的除了平凡,亦見崢嶸歲月下個中生活情形。因覺風俗之安而能遷, 斷窯而辦風景區,正是與世遷移的明證。 讀了不少象賢詩,都極傳統,由三百篇直下,流轉周折于魏晉、南 北朝諸古體裁之中,取其長而拙其短,而出之以近律,造語則與時俱 新。因而他的雅,我或可及,而他的拙,我還不能。或許那東西,出自 心性,先天的成份多,乃一個人的個性、氣質,可以欣賞,卻難以摹 仿。明白了這一點,則知為什麼各種風格應並存。只有和而不同,詩詞 才能真正繁榮。 ·224· 十四 壬辰除夕 (2013-02-17) 獨子從戎未便歸,團圓度歲只夫妻。 對聯鞭炮全都免,糖果香煙不必齊。 目力漸收心更闊,聲名難盛調求低。 也矜餘物連年有:詩稿成千自己題。 正月初八,適逢象賢兄華誕。今特將其詩之評前置,而以小文代壽 酌之獻。 昨日與群友聊,知兄之一春聯又獲一等獎,獎金已經到帳。他早就 是對聯“萬元戶”,大夥都“妒嫉”得很。崇陽與九江,名為隔省,地 實毗鄰。有機會真得過去玩上一玩,吃他的,住他的。麼理由?正月 裡,不說打土豪、分田地,均一均貧富,總該合天道、通人情吧。 象賢兄詩,我已評了十幾首,其風格也與他的對聯一樣敦厚。也許 有人不以為然,認為我是瞎吹捧,信口開河。這就不對了,因為我之論 詩,本乎吾民族之特質文化,而通乎天地之大美。比如,潯陽古賢元 亮,他的詩的爽朗之美,很長一段消停時日之後,才被人發現。何況今 日,世值浮華沉淪之末法,純真情感離人日遠,人的生活到處充斥著虛 偽,要發現古詩的美,還真難。 這詩明白如話。明白是詩的一種境界,可是有些人,臨賦卻期期艾 艾,就是不肯 (能) 直說,認為美之在曲。這是異賞。其實,朦朧只是 我們還沒有能夠看得明白,屬於隔、局限。物理學上有一個測不准原 理,比如氫原子,它的核外只有一個電子,可是拍攝下的圖片,卻是雲 狀的一個球形。為什麼?我們的相速還跟不上,以至於測出它的位置, 就測不准它的速度;測出了它的速度,便測不准它的位置。所以,這樣 的地方,只能模糊處理,和盤托出。詩也如此,情感之朦朧美,是我們 評 論 ·225· 對於一些莫名、難言之隱衷的一種無可奈何的處理方式。其實,一些人 看是朦朧的地方,另一些人又看得格外明白。這就是人生的某種境界, 某種高度。而具有能夠勘破、看透身手的人,他的下筆,必能直指。這 就是詩的大白之美。朦朧與混沌要區分開。混沌是先天一氣,朦朧是後 天還沒有消化的那部分情感。人為什麼要通情,詩為什麼要講求境界, 就是用醒澈來提攜昏沉。 還是返回原本。首、頷兩聯,樸筆寫實。前者見直,後者見廉。 頸聯筆觸運虛。一般人,詩寫到這個地方,依然刻畫下去。這是不 懂一陰一陽之謂道,而一虛一實才成詩,所以體格綿弱。高明作手,只 是於虛實際,把握住火候,而詩的大美,便自然而然流露出來。故頸聯 見虛靜。而尾聯,詩稿自己題,見謙,是人生的一種境界。比如我寫的 那些文字,讀的人便極少。但是,我總是這麼想的,人讀與不讀,幹我 甚事?興致來了,便寫它一、二篇,不看任何人的臉色,亦無案牘之勞 形,這是人生何等愜意的事情。有這樣的心態,便不會為詩文能否發表 而自犯愁苦了。 基於以上這些特色,我說象賢兄詩練實,有風人味,該不是附和 吧。 十五 觀複博物館 (2019-01-16) 世有通靈物,能逢即是緣。 偶歸貓館長,暫屬馬神仙。 幾客觀其複,三生待我憐。 不知桑海後,孰再立身邊。 觀複博物館,設有瓷器、傢俱、工藝、油畫和門窗諸館。觀複,取 意老子“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它強調人與歷史的溝通,突出傳統文 ·226· 化的親和力,創辦人為馬未都。除北京外,多處設有地方館。這麼大的 藏府,一首四十字小詩,如何下手,確實是考驗詩人感覺的時候。全詩 以“靈”為內容,以“緣”為線索,首聯開宗明義,即表白這一點。 “世有”,但是還要“能逢”,前提及條件滿足,於是,有了館與遊館之 我乃至三生之訂的因緣和合,桑海之風雲際會。接下一聯,偶居暫屬, 世事無常,無常中偶爾有所歸或屬,憑什麼?緣呵。此外,取象亦簡 潔。貓館長,出自清華圖書館一個真實而淒美的故事。而觀複博物館不 設人為館長,以貓為館長,進場即見貓。馬神仙,舊有此名目,這裡關 馬未都,屬舊典翻新。這就叫信手拈來,咸成妙趣。第三聯,在暫與偶 的基礎上,延伸到“幾客”與“三生”,在時空將這種緣盡情拓展,去 進一步驗證。而從文字上講,前句,將觀複攤破,入自己幾度客此遊觀 之經歷,這就是人和歷史的溝通。三生石上緣,是個熟典。而待我憐, 老杜言,江山如有待。其一,這個館,好像是因為年月日浪跡的某要來 此一遊,因而特地預設。其二,某三生歷劫,只為成全見證這一段因緣 而來。這不就是親和力麼?憐,是全詩中唯一著色的字眼。頗似隨園老 人所講的十二萬年前,原有此一滴眼淚。詩寫到這裡,不昧之靈,再生 之緣,形豐而力足。一般情形是該收場了,可是詩人卻不,還要放到更 大的時空中去觀照。緣既有生,就有滅,桑田成海後,又不知誰來與我 續此情結,其憂患如此。讀詩到這裡,才知那個憐字,收上而生下,實 為一篇詩情之眼。而以此觀複,見天地本元生生之心,萬物靈性,豈不 壯哉。 讀這詩,有幾點體會:其一,一點深入,不蔓不枝。其二,取象簡 明,一經著色,如畫龍點睛,通篇皆透靈氣。其三,前兩點可學,其胸 次為不可學,得涵養。其四,詠物,如傳統水墨,不貴工筆之寫生,而 貴似與不似之寫意。 評 論 ·227· 十六 圓明園 (2019-01-17) 數入京華未忍觀,斷垣殘礎激心酸。 萬園擷得長春色,一炬燒成永夜寒。 且共國人升北斗,莫隨楚客戴南冠。 黃蘆幾度揚灰滅,仍立冰中抱作團。 圓明園,為擷萬園之勝妙以成,而毀於八國聯軍一炬。這詩首聯, 先特寫斷垣殘礎觸目驚心。接著寫園之成與毀,襯出落差。頸聯,取北 鬥為象,是否離題?否。前因國弱,故開門揖盜,為其所掠奪。而北斗 衛星,為吾國可以傲視世界之頂尖科技成就,取以為代表,允當。南冠 亦熟典,這裡取來,不僅為工對,是撫今追昔,不忘前事,而作後事之 師。黃蘆,白傅 《琵琶行》 有“黃蘆苦竹繞宅生”句。揚灰,先可讀作 灰之飛,揚而滅之,以示積貧積弱任人宰割之世一去不復返。再者吹灰, 古人以玉管裝葭莩之灰以驗候氣,將劫灰與黃蘆巧妙關聯起來。而劫經 幾度,黃蘆猶在寒水中抱團,以喻多災多難民族具有無與倫比向心力。 這詩詞色則深,然揚抑得法,故雖沉卻快,無堆垛難化之病。 十七 過程德謀墓 (2019-03-10) 汩汩清波映暮雲,一碑一墓一將軍。 土黃深瘞誰能脫,烏赤飛鳴我不聞。 北客南來山媚媚,大江東去浪紛紛。 順流遍是英雄塚,際會鯤鵬盡失群。 三國東吳名將程普之墓在九江瑞昌。 ·228· 首聯寫黃昏往吊,波光掩映。一字三疊,碑、墓、將軍,由跡想像 其人,一串鏡頭特寫,義味尤深。蓋生為江表虎臣第一,死後猶長存此 碑此墓,清晰地供人瞻仰。頷聯先寫人皆有死,無可逃於天地之間,又 隱隱含有一個功業可以不朽在裡頭,寓托情事于景。烏赤,作暮色中烏 啼以渲染氛圍,說得過去,但是處則可用,泛泛一般。今瑞昌尚有赤烏 鎮,與程緊密相關。蓋赤壁之戰勝負不知,程普見有赤烏飛來而斷言已 勝,吳以為祥瑞,改元赤烏。這裡顯然是取其象以興起。而我不聞,自 己重聽所以不聞,這層意思有可能性,但沒有多少價值了。主要者:一 方面,黯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乃吊古;另一方面,赤烏吳 正朔。程普功名與吳之事業可聞於後世,而己則無有可聞,乃對揚先烈 直面歷史後的自慚形穢。這樣來理解,該象之取,于程普有彪炳千秋之 意義,便非可有可無之疊砌,而是精審。于己,不敢居前賢先,又見謙 謙君子之風。頸聯虛筆寫其人其時代:程本河北人,當年追隨孫堅南來。 山媚媚,好像他的到來,山水亦為之披榮,因而含情脈脈。大江東去, 淘盡人物,則借坡老詞句,總結那個紛亂時代。尾結,沿江墓,是一碑 一墓特寫後的分鏡。當時英雄,際會風雲,鵬飛萬里,現各各散落而失 群,成一抔土。作吊如此,足慰千古。而像這樣好而巧,巧而不失之弱 的地方,詩人詞句,冷不防往往就冒出。或謂為厚積薄發,或謂為心光 迸射。 十八 賦得賣花聲次黃仲則詩韻 (2019-03-28) 其一 帶露挑來一擔春,山邊詩向市邊勻。 聽深淒美天猶睡,送盡繁華爾獨貧。 自是爺娘能種地,非關顏色不如人。 評 論 ·229· 嬌音唱罷燈前倚,也見癡兒轉眄頻。 其二 春色年年待爾收,分香不在自家留。 溫馨屢向樓間遣,歲月都從手上流。 采菊曾經難為醉,摽梅未讀已成愁。 心音縷縷誰能識,才下眉頭出口頭。 這兩詩為步清黃仲則同題之作。黃詩以“喚”及“聽”交織而成, 那麼,這詩如何呢? 先看第一首。春意詩情淒美,是該詩寫景敘事抒情之特質。賣花女 形象,先通過天尚未大亮的聲聲喚傳達。送盡,崔塗 《春夕》 句雲: “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范成大 《秋蟬》 雲:“世間最有蟬 堪恨,送盡行人送盡秋。”這兩處皆以送盡為不解相留而判作無情。此 處則可作兩方面去講解:其一,賣花女從花開到花落,送走的是青春之 敷榮;其二,繁華街市,為賣掉手中鮮花,逢迎熙來攘往者,直到最後 一個,還不肯放棄希望。前者不能自主青春而為青春所主,出於生活之 無奈;後者,則與當街賣笑,乞憐於人,沒有多少差別了,豈獨生活之 艱難,艱難生活,能奪走人的最後一點尊嚴。而爾獨貧,於事為點明身 份,於情為長歎息。頸聯上句虛筆補寫緣由,且爺娘種地,貧窮可以遺 傳,有一個老鼠兒子會打洞在裡頭。下句則生尾聯。尾聯,嬌音與上之 聽深互文,癡兒轉眄頻,則間接寫其天生麗質,落實第五句之虛。 再看第二首。總的意象是分香人間,為人作嫁,而未及謀自身。前 半溫馨明快,完全是一贈花使形象。不在自家留,又為下半作伏筆。歲 月七字,是亦情亦景亦事亦理的佳句,見詩人作技及靈性。後半則有幾 分惆悵迷惘。采菊,淵明有“采菊東籬下”句,與醉共同構成意象,顯 然取淵明愛菊嗜酒,以寫賣花女之以醉遣愁嫁。《摽梅》 是 《詩經》 之 篇,為嫁欲及時,乃以顯明點醒上一句之隱晦。尾結,將李易安之“才 下眉頭,卻上心頭”裁作兩句,而出口頭之吐,揚眉乎,抑更增愁結? ·230· 這詩,屬於擬題,事或無,情有理有,有實到之體驗作為基礎,一 體關懷之情出於素衷,豈一般浮泛之辭生造之語可以比擬。西諺雲:贈 人玫瑰,手有餘香。此詩命意只是個為人而不見一絲為己,情失之偏 頗。所以然者,社會之兩端化固為因素,主觀方面,端之證深到而執 著,中之用尚未能從心,也是原因。 十九 楊歧山 (2019-05-23) 壽桃枯後已難蘇,故事從何問有無。 七尺深棺眠榜眼,滿山歧路泣楊朱。 禪仍在寺逃耶說,草不生春鬼伴狐。 隔海一休靈未滅,神州來戲眾遺孤。 楊歧一派,屬禪宗五葉之影響最大者臨濟宗,遠傳日本韓國。詩之 第七句,“瘋佛祖”一休和尚據說便是楊岐派弟子。 全詩意旨,只是祖庭式微。壽桃峰,為比為興,為借景敘事抒情。 象徵壽的桃枯萎不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當頭棒便無從喝。 頷聯前七字象取清末維新人物文廷式,後七字取戰國哭歧途之楊朱,一 固為寫實,一則表明,維新能怎樣,泣亡又能怎樣,一句話,無可奈何 花落去。頸聯衍生開去:先點化逃禪一語,仍在寺,故言逃不成立。狐 之取象,寓意野狐,乃對上首字禪之定性。由此知之,祖庭之敗,非敗 於他,敗于寺中和尚自己。尾結來戲,是一休的顛處,也是寺中遺孑的 自討沒趣處。 這詩以諷為主,遣字深到不苟,筆法學 《春秋》。而就詩本身講, 又有三百篇遺意,在變風與雅之間。 評 論 ·231· 二十 白洋澱 (2019-08-17) 孰謂清遊系首回,孫犁筆下我曾來。 眼隨葦港千門入,心與荷花一路開。 鴻業鋪區新似紙,雁翎震敵響如雷。 滿園大美仍需護,厚厚湖泥是劫灰。 孫犁 《白洋澱》,小時候課本好像就選入了一些情節,讀的可是一代 人,首句非第一次遊,與此情形當差不多,都不陌生。接下寫實地遊, 前巧關眼之所見,後則為心之所受。至於千門入,那是目接不暇;一路 開,則較“芙蓉向臉兩邊開”,多了一重迎客意。再接下一聯今昔對比, 先寫今日雄安新區之規劃,一張白紙,好寫最新最美圖畫;又追憶遠去 銷煙鼓角,想雁翎隊與敵殊死戰鬥的場景。尾以蘆灰積劫,大美需護收 束,把安危關係之深刻道理,用黃蘆及其灰燼這對孿生兄弟來形象表現 出,凸顯和平美好生活得來不易,以喚醒世人,居安當奮發圖強。 廿一 西江月·春意 (2019-03-27) 木筆凋成閑棒,海棠立作佳人。一番代謝一番新。任 是雨寒風嫩。 作個穿花蛺蝶,想何入世原因。心情但 與自然親。枝上年年有信。 向閑詩與潤養館詞,我評得較多。兩人風格可謂完全相反,一個是 要儘量朝模糊地塗染,一個則是儘量朝明白處點撥。只是兩者審美情趣 雖異,而道理卻相通。因為究竟的真實,語言文字是無法表現的,但 是,悟性高者,往往可以通過一機的得而頓悟全體。向閑之落筆簡省有 ·232· 似後者,潤養館之朦朧其意,則有似前者。所以,一個往往得意之高 拔,一個則往往得情之含茹。 這詞屬於寫景抒情。木筆,紫玉蘭別名,高大落葉灌木。變蘭為 筆,一是格律需要,一是立意需要。而一方面,是當時書天之筆成了閑 棒,英才老去;一方面是眼下花成了可人兒。一失一得以及際遇風流而 不能傳其神而寫其照,雙重失落,無形之中已寓其間。而新陳代謝,雖 出於理之自然,淩寒吐嫩,又見情意之執著 。下片之意則取莊生,前追 蝶夢而泯物我,後純任自然。而最後結以生生之意,情頓不枯。 記得過去讀向閑詩,尾時有意盡而竭者,我以夜珠來為例點破,後 來之作,便再也沒有讀到那種情形了,而是注重相生。夫境由心造,象 為心呈。至於它能多大程度地決定人之命運,以我輩證量,顯然無法知 道。可以知道者,它能顯見地變化人之氣質,改變人的精神狀態。這也 是詩的一大功能吧。至於這詞,意非常明白。但要說它淺白,就不對 了。因為情都在景裡,且那裡面深入的學養,只是在淺出的語境下隱去 了形而已,不滅的詩質卻在。它與一些不學之徒及老幹所講的淺薄是兩 回事情。 廿二 浣溪沙·閒愁 (2019-04-09) 壟畝拋荒不見邊。卻從墳地擠耕田。異時何處掛黃錢。 仔細看山山已老,瘋狂斷水水無言。故居今夜不成眠。 這首小令,有憂世憂生之意。上片前二句,可比讀義山之“不收金 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為憂世;後一句清明失祭掃處,為憂生。 下片將情事拓展,人對自然山水之恣意破壞與瘋狂掠奪,水以無言 申訴,山以老抗爭。而昧者無知,不知報應就在眼前,醒者則因此憂而 夜不成眠。 評 論 ·233· 這首辭淺意深,較詩人一些辭淺意白者,風格又稍微不同,但總的 風格還是一樣。 廿三 滿江紅·石鐘山拈韻得物 (2019-07-24) 幾個詩人,嘈蘇了、周山萬物。登故壘,牆垣尚在, 英雄都沒。洶湧鄱湖思婦淚,嶙峋山石征夫骨。剩牆上、 不語雪琴梅,迎殘月。 淵仍邃,人易渴。鞭已朽,江 猶闊。問波間鷸蚌,為誰爭奪。天地權留多難柄,古今戲 演無窮折。只東坡、一記不隨流,長鮮活。 這首慢詞,為眾人分韻而作。上闕首韻近乎口語,寫眾人遊吵醒了 沉睡青山,俏皮語,意在調節氛圍。接下一韻總寫,第三韻以傳統表現 手法之思婦征夫,將戰事之抽象落實到情層面。後十一字,事本湘軍將 領彭玉麟。雪帥久居此,思其初戀,多畫梅花於壁,則又為泛寫中的特 寫,為將情事具體化。蓋石鐘山居鄱陽湖與長江交界處,歷來為兵家必 爭之地。尤以太平天國與湘軍在此殊死搏鬥為最。特取此象,不無緣故。 下闕由吊古轉入抒情。淵深不變,人之欲求更輕而易舉,難以控 制,故不惜屢犯雷池之險,而天下大亂,此其源乎。接下兩韻分別化用 投鞭斷流與鷸蚌相爭故事,來佐證上面的觀點。萬方多難,事則如幻如 戲,如過眼浮雲,而蒼生痛苦的感受,則是真實的。這十四字,于事於 理,于辭采於義味,都非常警策,是我所謂冷不防冒出那一類型。尾 結,用東坡 《石鐘山記》 實地考察山名得來原因,補酈元之簡駁李渤之 陋事作結。用新文藝理論來說,兩事實屬風馬牛,是偷換概念,而用情 景意象模式來解析,一則是武夫意氣之爭,一則是文士閒適清遊,這兩 種生活方式,剛好可以耦合而立作一體之兩端。因為開張幅度大,體大 則情事之涵容也就大。叩端而竭中,不同人去讀,便會有不同感受。 ·234· 廿四 有所思 (2019-06-17) 我所思兮在九嶷,舜帝為國南巡時。渾忘家有二妃在, 至今斑竹垂南枝。我所思兮在板倉,弱女一人子一雙。也 知丈夫誓許國,豈期何日憶驕楊。我所思兮在共青,冤獄 歸人弔湘靈。富華山土鄱湖水,亦解逐臣醉與醒。我所思 兮國與我,萬花之中珍一朵。顏色鮮頹各有責,且共呈之 血與火! 漢張衡詩有四愁之我所思,這詩也屬古體,是為湖南一處國慶征詩 特作,獲一等獎。 它的最大特點在剪裁,一方面取材精當,另一方面結構超妙。 首先,地在湖南,影響卻在全國,乃至神州古今。取象虞舜,是代 表五千年民族,真正的祖國;楊開慧,代表男兒功業後面之無數犧牲女 性;胡耀邦,代表拔亂反正一個時代。且胡關詩人所在地江西,尤妙。 在無數可歌可泣形象中,拈出這三個恰到好處的典型,沒有一定審美識 別與判斷能力,很容易胡亂湊拼。 再者,變張衡五句一節為四句一節,因這裡所需,是意氣之奮發, 而非情感之綿長。又四變其韻,也正好避免了一韻到底之冗。 另外尾的結,字面尤乾淨利索,而意味深長。其間有警示,有勗 勉,有決心,又非口號。得一等獎為當之無愧。我一般是不投稿的,去 年咸寧有個幕阜山題材,受朋友竄掇,照葫蘆也畫了一個,結果初圍都 沒入。不是評委眼瞎,是取象不夠典型,又文字稍深。由此可見,看著 容易,做不一定容易,分寸把握是得講求一定工夫的。而詩人的那個 《廬山高》,與這件情形差不多,篇幅過長,就不評了。 評 論 ·235· 後 記 西元二零二二年,我滿五十九歲,傳統的說法就是進入花甲之年 了。我五六歲時跟父母學詩,忽然五六十歲了,除了嗟歎人生苦短,夫 複何言! 詩詞博大精深。古代群星燦爛,當代高手如雲,即使窮盡畢生心 力,也難以達到我心中期望的造詣。而人到現在的年齡,心力、目力已 大不如前,只能結個集了,算是此生詩詞創作的階段性總結。此前我也 出過兩三次集子,但當時都是娛親的需要,作品未經挑選,不成熟的少 作、陋作都收入了。而這個集子,我編了不下十年,在我所有幾千首詩 詞作品中反復篩淘,才留下這一些。計有古風四十七首,五絕一十六 首,七絕八十七首,五律七十九首,七律三百零三首,排律三首,詞一 百四十八首,曲四首,合計六百八十七首。先結此一集,希望得到方家 教正;將來如仍有精力,則每十年再結一集,繼續探索。 感謝江右詩社社長熊盛元先生為拙著作序。熊先生功力深厚,對我 謬賞有加。記得有一次南昌諸子分韻,有一個“參”字無人領,讓我這 個九江人遙領了,我因而作 《洪都詩友分韻遙領參字》 一詩。先生讀 後,回了我一首詩:“溯古探玄奧,拈花證妙詮。詩成自凝佇,欲拍少陵 肩。”好像說可以與杜甫老前輩站到一起論論了。但熊先生的話多作不 得數,他修養好,從不說人不是,一味褒揚。據說惟一能讓其說真話的 辦法,是請他作序,所以這是我請他為本書作序的初衷。本書序文中, “向閑之詞,於要眇之境,雖未達一間,然亦獨具卓識,有自家面目” 一句很重要,我明白了他對我的詩比較肯定,但認為詞未達到境界。在 ·236· 首屆按科舉制度舉行的國詩大賽中,同熊先生一樣也是當今詩詞大家的 主考官王翼奇先生點了我詞部探花,但熊先生認為仍未達到境界,不禁 使人如夢初醒。所以要再次感謝熊先生,讓我在晚年有個努力的方向。 這裡我想說說我幾十年詩詞創作實踐的想法。我一直想在繼承上有 所創新。想繼承的,是雅正、深厚;想創新的,是時代性、可讀性。在 內容上,我不寫無聊的東西,落筆必定要有思想、文化內涵。在手法 上,我特別追求變化,經常不按套路出牌。詩,一般的寫法是啟承轉合 分明,但我常常打亂。詞,一般是上片寫景下片抒情,但我也常常打 亂。成不成功另說,但可能是我與黃山谷、陳散原同鄉的緣故,我就是 不想走前人的老路子,而是無論如何也要寫出自家面目來。 書後附了阿杕先生和綠野先生對一些拙作的詳細解讀,衷心感謝他 們費心研究。感謝素不相識的翻譯家趙彥春、雷秋慧等,以及中國詩歌 網的 《譯典》,向國外推薦拙作。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還能稍有寸進, 寫出讓自己和讀者都更滿意一些的作品來,在浩瀚的中華詩詞海洋裡成 為一滴不會乾涸的水。 最後感謝冷望高兄,我的每本書都是他題簽,不愧老友。 二零二二年二月八日於鶴問湖畔 後 記 ·237·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秋靈 2022-12-05 23:42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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