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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程堅甫和他的詩藝 莫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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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帖人 主題標題： | 詩人程堅甫和他的詩藝 莫 名 回覆數: 9 點數: 863 | 第 1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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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5-12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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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程堅甫和他的詩藝 莫 名 摘自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5-12 10:45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代貼 詩人程堅甫和他的詩藝 作者：莫名 程堅甫出生於十九世紀末的晚清﹐原名君練﹐號不磷室主﹑半叟。他青少年時受的是晚清和民初的教育﹐三四十年代在陳濟棠開辦的廣州燕塘軍校擔任過圖書管理員﹐也任過廣東省鹽業公會秘書﹐韶關警察局文書﹐中山地方法院秘書﹐廣東高等法院汕頭分院秘書等職。他的後半生是在回鄉務農中度過的﹐亦無自己的子孫。所以從個人經歷講﹐似乎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一生平淡的很。然而正是在這樣平淡的一生裡﹐程先生寫了大量的格律詩詞﹐計一千六百首左右。早年的許多詩作﹐因各種原因﹐不幸未能流傳下來。如今流傳下來的約八百首﹐大部份被程先生的同鄉亦是詩人的陳中美先生收入了他編撰並自費出版的《洗布山詩存》中。最近從耶魯大學的蘇煒先生處有幸一讀程的這些作品﹐覺得他的詩詞﹐尤其是他的七言律詩﹐具有相當高的詩藝水準﹐值得認真吟讀﹑學習和研究。 1 程堅甫的詩作﹐從體裁看﹐有詩有詞﹐詩佔大多數﹔詞中小令﹑長調均有﹔詩則五言七言皆備﹐律詩絕句咸工﹔此外亦有古風體。 總的來說﹐程先生詩的成就高於詞的成就﹐律詩的造詣深於他的絕句﹐七言又比五言諳熟。比如我們對照一下他現存的唯一一首五言絕句 《偶成》 淺酌復低唱﹐歲月易消磨。 莫為頭顱惜﹐今年白更多﹗ 和他的差不多同一時期又是相近題材的一首七言律詩 《黃昏有感》 古巷蕭然車跡稀﹐黃昏風雨掩柴扉。 兩三更後愁難遣﹐六十年間事盡非。 白髮遮羞餘皂帽﹐青燈課讀失慈幃。 自憐不及空階石﹐借得春苔作綠衣。 相比之下前者顯得空泛些﹐後者既有時空的容量﹐也有情感的深度。 為比較程先生的詩與詞﹐這裡選了兩首寫生日寄懷的﹐詩詞各一首﹕ 《七十寄懷》二首其二 林泉久臥漸龍鍾﹐策杖游春意已慵。 索解最嫌人問字﹐逃名偏有客尋蹤。 漫云七十從心欲﹐未免三分帶病容。 伯道無兒還有壽﹐相逢休更祝華封﹗ 《臨江仙 丙辰生日》 七十八年流水似﹐今朝恰又生辰。 瘦來詩骨漸嶙嶙。 兩行疏落齒﹐半截傴僂身。 自向市頭沽白酒﹐趁時一洗杯塵。 座中蠅蚋是嘉賓。 杯盤殊草草﹐未敢動芳鄰。 先不論對兩種體裁用辭行文方面掌握的高下﹐即使是從落筆時的切入點看﹐程先生寫律詩時總會把最貼切於律詩的字句用上﹐來講述最靠近自己心頭的話語﹐能讓短短八句詩句既緊密關聯﹑又開闊而不侷促﹐彼此相輔相成﹐使整首詩擁有足夠的容量﹑能量和時空感。 而這首詞儘管也寫得中規中矩﹐卻流於表面﹐亦不夠突顯個性。 故此﹐下面的分析評論中著重探討程堅甫先生的律詩成就。 再者﹐從時間的劃分看﹐程先生的詩詞創作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程在詩詞方面應該是受過童子功訓練的﹐他在早期已過了格律和字句關了。但這階段的詩作卻尚未形成他的個人風格﹐尚未能體現他後來那些詩作中的更深切的情感。 比如下面這兩首抗日戰爭期間寫的﹕ 《中秋月下書懷》三首其二 月明放眼望神州﹐信有新亭泣楚囚。 斫地放歌狂勝昔﹐倚闌看劍氣橫秋。 可堪枳棘終栖鳳﹐無奈衣冠付沐猴﹗ 蕭瑟四郊多戰壘﹐辭家王粲贊依劉。 《弔岳武穆》二首其一 莫叩天閽剖素衷﹐千秋遺恨飲黃龍﹗ 山河斷送秦三字﹐塵土長蒙宋二宗。 綱鼎敢言終乞退﹐憲雲無忝死相從。 棠梨幾度花開落﹐灑淚斜陽馬鬣封。 詩都寫得不錯﹐但它可以是任何一位憂君憂國又不得志的儒生寫的﹐沒有詩人個人的烙印在上面。 第二階段是五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這是程先生詩作的黃金時期。 雖然這是詩人生活最困苦的時期﹐卻也是他創作最豐盛﹑藝術水平最高的時期。 本文的分析也基本上著眼於他這一時期的作品。 第三階段是八十年代﹐也是程先生生命的最後幾年。 多年的苦吟及積累的詩作使程堅甫八十年代在同鄉中有了一些名氣﹐也跟更多的詩友增加了交往。 同鄉詩友中﹐有人覺得程詩太低沉﹑太消極﹐勸程要寫光明﹑寫積極上進的詩。 步入八十年代﹐程也開始寫樂觀的詩了。如 《新春閑詠》七首其四﹑其六 新來漸覺醉人多﹐年少翩翩鬥綺羅。 老子難禁春意鬧﹐也隨群眾聽笙歌。 紅滿花枝綠滿湖﹐安排春色費工夫。 不須假手藍田玉﹐眼底風光是畫圖。 程先生不知是受了同鄉的這種影響﹐還是確實江郎才盡﹐或許二者兼而有之﹐晚年的詩在風格上有所改變﹐在詩藝上似乎不如第二階段的作品了。如若是後者﹐即使有「江郎才盡」的現象也是很自然的。這裡的「才」並不是指量方面的﹐而是指質方面的。像流傳下來的陸游畢生的萬把首詩﹐有三分之一左右是在他生命最後五六年寫的 (八十歲之後)﹐但詩藝上能和他以前那些詩媲美的則寥寥無幾。若是前者﹐則那些詩友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了。這些好心的詩友們大概從未認識到﹐是他們自己的詩才所限﹐才導致去寫歌功頌德的詩篇的。 這一點﹐陸游自己晚年也認識到了。他在《晚步門外書觸目》一詩中 (《劍南詩稿》卷二六) 寫到﹕ 只道老來詩思盡﹐未妨擊壤頌時康。 這方面的詳細討論已超出本文的範圍﹐將另撰文探討。 2 程堅甫的詩人個性和他的詩藝風格﹐是和他的經歷遭遇緊密相關的。 他是一位富有文采﹑學識廣博且又基本上是本分的舊式文人。 然而﹐老天似乎對他有予有奪﹐在賦予他文筆才華的同時又讓他有患嚴重的口吃。 這就造成了程氏在仕途上的無法逾越的障礙﹐甚至也在他回鄉後直接地排除了做教師的可能性。 他的這一缺陷﹐使他在前半輩子眼睜睜地看著眾多文才不如自己的人在仕途和生活上比自己要通達﹐在後半輩子更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過著最普通農民的艱苦日子。 和古今絕大部份文人不同的是﹐程堅甫並沒有捲入到社會﹑政治和文化爭鬥中去。 不說是朝廷﹑政府﹑領導階層或精英集團﹐就是他身邊的百姓都沒怎樣認真地理睬過他。 大概是因他在解放前就土頭土臉地回鄉了﹐故後來歷次運動中連「國民黨殘渣餘孽」都逃過了。年復一年﹐對他既無重用﹐也無打擊﹐那個世道既沒讓他做上革命的同路人﹐也沒想到要去消化他。 換句話說﹐程先生是個徹頭徹尾被邊緣化了的人﹗他在《初冬有懷雲超》寫道﹕ 已邀俗眼無多白﹐惟恨衰顏不再紅。 可說是絕好的自我寫照。這使他的身世處境很獨特﹐與蘇維埃政權初期的俄國詩人們和新中國成立後的詩人們截然不同。也許正是這點﹐使程先生的詩作及其風格也顯得與同時代的詩作大不相同﹐自成一體。 對於自身這般遭遇﹐加上大部份才子都具有的自我尊嚴﹐程堅甫既感到不平又覺得無奈﹐從而發展到不時的自卑自憐自怨。於是他的詩句裡常有「不如人」的感嘆。例如《抒懷》詩中首聯即是 韶州浪跡又潮州﹐壯不如人老更羞。 當然他所嘆的不如人﹐並不是才能不如人﹐而是感嘆命運不如人。 然而﹐程先生並沒有自暴自棄。 他把自己的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到了詩詞上﹐用詩詞這一形式——這一不必直接和人開口交際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來展示運用自己的才華。他的《冬宵遣懷》三首其一中的頷聯﹕ 自憐口拙憑詩語﹐未可身危托杖扶。 表達的正是這種心情。 阿炳視力的缺陷使他﹐或者說是迫使他挖掘利用他的聽力及與聲音相關的才能﹔程堅甫的口吃也使他﹐或者說是迫使他往心靈深處挖掘﹐在寫詩這樣一樁不受時間約束限制的本領方面苦下功夫。很妙的是﹐口吃不怎麼影響吟詩——像美國詩人Maxwell Bodenheim平時口吃得厲害﹐但一唸起詩來卻不打愣。據跟程先生學詩的學生回憶﹐他平時口齒比呀呀學語的孩童還不如﹐但唸起舊體詩詞來﹐一字不錯﹐不打半個疙瘩。他似乎是接受了命運的這種安排﹐他不再去為塵世的俗事去辛苦去抗爭﹐而是潛心把詩寫得完美再完美。 他似乎對國民黨﹑對共產黨﹑對他們的政府都沒抱太多的期望﹐心目中既無蔣也無毛﹐對現實社會失去了信心。程先生成了一位虛無主義者。面對新舊社會對他的不公﹐他抱定﹑也只能抱定﹕詩神是公正的﹗是詩神給了他存在的價值。 正如當代某位哲人說過的﹐詩可以賦予人第二生命。 讀程堅甫一篇篇的詩作﹐你可以感受到他像是要把第一生命中的失意與失望﹐在詩這第二生命中補回來。社會沒能給他別的出路和機會﹐卻正好造就了詩人程堅甫。 程先生就這樣﹐大半輩子讓自己活在詩的世界裡﹐把生命奉獻給了詩。 讀他的詩集﹐不時地能領會到他「我作詩﹐故我在﹗」般的宣言。如《茗餘感吟》一首﹕ 潦倒原知福命慳﹐午窗茶熟且開顏。 夢醒已失槐安國﹐吟苦休嘲飯顆山。 漸覺一身非我有﹐惟求半刻作農閑。 漫云兩腋風清甚﹐誤盡年華是此間。 好個「漸覺一身非我有」﹗他真的是為詩而存在﹐且祇為詩而存在﹐不是嗎﹖再看《書懷示周公》中的頷聯﹕ 吟詠半生成畫餅﹐推敲一字竟忘餐。 彼時是畫餅﹐此時是忘餐﹐信手拈來﹐一聯中把兩個生命——第一生命中的遺憾和第二生命中的執著——對比地用詩的語言寫活了。再如《夜雨感吟》中的尾聯 人間風雨消磨盡﹐剩有吟詩興未闌。 也表達了詩人從外部物質的世界向內心詩的世界的轉移。又如《歲暮寄懷》四首其三﹕ 心機密密將詩織﹐眉鎖重重借酒開。 還有《歲暮寄懷》的前兩聯﹕ 犬馬餘生萬事乖﹐酒爐茶臼費安排。 那從破榻求圓夢﹐幸有新詩慰老懷﹗ 《苦吟示道旋》的中兩聯﹕ 推敲未覺旁人笑﹐工拙先由自己評。 半夜抽毫鄧欲燼﹐幾回搔首帽將傾。 這些都體現了程先生與詩相依為命的人生。被邊緣化對於詩人程堅甫﹐正如帕茲所說的﹐「既是詛咒又是祝福」。 他的個人經歷的不幸﹐卻讓他有幸能寫出更深沉的作品來﹔詩人的不幸﹐卻是詩界的大幸。 3 程堅甫自回鄉後便過著清貧的生活﹐這在他的詩作中自然會流露出來。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農村農民生活之苦﹐沒在那種環境中體驗過﹐是想像不出來的。 勞動之繁重﹐衣食起居之簡陋﹐其實在程詩中都已打了折扣。洗布山位於城郊﹐為解決城鎮蔬菜問題﹐它屬不種水稻種蔬菜的專業區﹐故農民的生活應在全國水平之上。據後人回憶﹐程家的既是飯桌也是書桌的八仙桌﹐桐油剝落﹐接榫鬆動﹐四條桌腿年復一年地撐著卻沒有散架﹔牆上掛柴鐮﹑斗笠﹑蓑衣的鐵釘﹐是城里建築工地揀來的。 程詩中那些寫「貧」的詩句﹐似乎也不是詩人刻意要哭窮﹐更不是詩人有何種「砸碎什麼什麼」的主張和宣言﹔他的情感﹑他的詩句完全是一種自然的流露。正如他六十年代初寫的組詩《暮冬隨筆》二十首其十六中寫的 詩成竟似風蕭瑟﹐酒後常忘日曉昏。 他寫詩「一不留神」竟寫成了蕭條味。即使是寫貧窮﹐程先生也是寫得很含蓄﹐很敦厚﹐很藝術﹐甚至是不經意的﹐不是那種乾嚎式的﹐也沒有掩飾。比如《暮冬隨筆》二十首其四的頷聯﹕ 百結難分衣厚薄﹐一簞寧計飯精粗﹖ 不是比一味喊「饑寒交迫」更具感染力﹖其實程家當年境況比詩中描寫的還要糟糕。老倆口的蚊帳貼了無數補丁﹐多到連棉紗的經緯都幾乎看不出了。 由此可見﹐古人說的「窮苦之言易工」也不能簡單籠統地接受﹕「工」可以有「較工」和「更工」之別。從程先生筆下﹐可以領會到寫窮苦可以是怎麼個「工」寫法。讀程堅甫的詩會讓人聯想起烏克蘭攝影家米哈伊洛夫拍攝的反映前蘇聯日常生活的一些作品。 又比如這組《暮冬隨筆》中的第十三首﹕ 朔風吹送臘將殘﹐四壁為家特地寒。 被有溫時容夢熟﹐飯無飽日覺腸寬。 恐招人妒詩低誦﹐幸免官催租早完。 細雨黃昏蓑影綠﹐更誰峨博羨衣冠﹖ 喫不飽飯﹐卻用「腸寬」來寫﹐既是創新又不油滑﹐可謂恰到好處﹐讀來不免讓人心酸眼澀。而且這聯的出句偏用了「被有溫時容夢熟」﹐給人帶來苦笑時也讓人覺得所有存在主義者在此面前似乎都相形見絀了。我每次讀到這裡﹐都會想起美國女作家伍爾芙說的「一個人要是沒好好喫﹐就不能好好地思考﹐不能好好地去愛﹐不能好好地入睡。」 在程詩面前﹐伍爾芙是否顯得有幾分蒼白﹖ 值得一提的是﹕詩﹐尤其是格律詩詞對身心受打擊創傷的心理治療效果。古希臘諸神中的詩神阿波羅手中持有的是幾件法寶﹕一件是神弓 ﹐一件是七弦琴 (the lyre﹐即是斯坦威鋼琴公司加了兩個S字母後用來作商標的那種樂器) ﹔一件是醫杖(the medical staff﹐即現時西方醫生和醫學界常用的標誌) 。原來太陽神阿波羅既是詩神﹐又是醫神。古埃及三千年前就有詩歌治癒心理問題的記載﹐不止一種文化傳統中都有巫醫用詩歌作為幫助病人康復手法的記載。「療法」(= therapy) 這一辭﹐即來源於希臘語的therapeia﹐意為「通過詩﹑歌﹑舞﹑劇等表現方式中的某種進行治療」。富闌克林 (Benjamin Franklin) 二百多年前在費城開設的美國第一家醫院內﹐就設有通過讓病人讀和寫施行療法﹐還將病人的詩作發表在醫院自己辦的報紙The Illuminator上。美國牧師克羅瑟斯 (Samuel Crothers) 在1916年把這種療法稱為「書籍療法」(bibliotherapy) ﹐這一名稱一直沿用至今。弗洛伊德也說﹐「無意識」這一概念不是他發現的﹐而是詩人發現的。 美國約在半個世紀前成立了全國詩歌療法協會 (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Poetry Therapy)﹐至今仍是活躍的組織﹐亦有自己的網站。 中國也自古就有詩人通過詩來進行自我心理療法﹐儘管或許是下意識的。從屈原到阮籍﹐從陶潛到孟郊﹐都以吟誦詩來排遣心中的苦悶與煩惱。當然﹐這些詩人雖然在進行詩療﹐但由於種種原因﹐許多都未治癒。最顯見的例子就是屈原了。這中間有治療 (healing) 和治癒 (cure) 的區別——有人﹐甚至大部份人最終沒能因某種療法治癒﹐並不能否定這種療法的有效。這一點只要比較一下當代治療癌症的各種療法便可明白了。 孔子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這最後一項「可以怨」即是和「詩療」有關的。孔子是位很善於觀察歸納﹑而不善於將他的觀察層層剝入至本質並上昇到理論。他通過長期的觀察﹐認識到了詩歌之「可以怨」的功用﹐不過並未進一步闡述為什麼會有如此功用。細想一下﹐若詩歌寫怨只是為了諷刺時政﹐那應該稱為「可以刺」﹐不應稱為「可以怨」。按理說﹐發牢騷一類的詩﹐與孔子的儒家精神是相悖的。既然孔子把這種對他的政治主張不利的發牢騷也列入詩的功能之內﹐那他應該是觀察到了詩歌的這一精神與治療效果。 再回到程堅甫的詩。程先生通過詩把他所受的苦難和折磨昇華了﹐真有「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之勢。正如普魯斯特所說的﹐「此時此刻受侮辱的感覺﹑被拋棄的痛苦會成為我們從來都不曾涉足的土壤﹐它的發現對別人是那麼痛苦﹐對藝術家卻變得難能可貴。」 而這些由苦難和折磨昇華成的詩又使他能面對﹑忍受並戰勝更多的苦難和折磨。正如美國一位當代的醫生詩人說的﹐我們不僅要受苦﹐也要弄明白那受苦的經歷。 和歷史上寫苦難寫得成功的詩一樣﹐程先生的這些詩﹐我們讀來不但能感到同情與悲傷﹐更重要的是這些詩能幫助我們讀懂苦難﹐讀懂世界。讓我們讀一下那組《暮冬隨筆》二十首其七﹕ 貧病交侵記麥秋﹐不惟腳腫面猶浮。 死生已悟彭殤妄﹐饑飽寧關豐歉收﹗ 局外觀棋還守默﹐櫝中藏玉肯求售﹖ 扁竿挑菜入城市﹐且為茶香盡一甌。 他從大躍進年代貧病交侵﹑因喫不飽飯引起的從腳到面的浮腫寫起﹐但並沒有停留在受餓或「自然災害」上﹐他要弄清苦難﹕頷聯即出「饑飽寧關豐歉收」的哀嘆﹐並通過彭(=長壽) 殤(=早夭) ﹑生死的對仗﹐將此問題一下上昇到了哲學的高度。頸聯表達的是一種無奈﹐然卻用棺材中陪葬的玉來自喻﹕命運注定他是寫詩的﹐對於政治也就冷眼旁觀了﹐他不想政治上的節外生枝影響他寫詩的既定目標﹔恰如那玉﹐既然負的是陪葬之責﹐也就不去考慮別的哪怕是更顯赫的用途了。時代與革命對於他來說沒顯得那麼重要。這種置藝術於政治之上的執著精神﹐正是中國歷代文人所欠缺的。程先生的這種人生態度﹐也使他能活下來﹐活得長久﹐活在他詩的王國裡。這和蘇聯二十年代的詩人如葉賽寧﹑馬雅科夫斯基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寫過《同志》﹑《宇宙的鼓手》﹑《列寧》﹑《大地的船長》等歌頌革命和領袖詩篇的葉賽寧因革命現實與詩歌理想的差距很快就選擇了自殺。托洛斯基在葉賽寧死後不久在《真理報》上撰文指出﹕「我們所處的年代是殘酷的年代﹐可以說是所謂的文明史上最殘酷的年代之一。革命家瘋狂地著魔於對時代的愛國奉獻。……而葉賽寧本不是革命家。……他是一位抒情詩人﹐他注視的是內心世界。可是我們的時代並非抒情的時代。這便是為何謝爾蓋•葉賽寧選擇過早離開我們﹑離開這個年代的基本原因。」 回過頭看﹐這位既沒有政治抱負﹑又沒有政治熱情﹑只是埋頭寫詩的程堅甫﹐在那瘋狂的年代裡﹐獨自呆在清貧的小屋裡﹐像呆在避難所﹐渡過了艱難歲月﹔儘管孤獨﹐卻保持著心智的健全﹐至少比大多數人要健全﹐從而給後人留下了許多心智健全的詩篇。這些詩篇﹐正如意大利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蒙塔萊形容的﹐是「孤獨和積累的成果」。 4 接下來我們著手分析程堅甫詩詞的個性與風格。 首先﹐程先生沒有系統的思想﹑信仰和理念﹐給中國文化烙印最深的儒﹑釋﹑道三家似乎對他都沒有太大的影響。 他的詩如果說因此少了厚度﹐卻也因此少了束縛﹐作為詩人的他也不必戴上這樣那樣的面具。 這倒跟與他幾乎是同年代的美國詩人威廉斯頗有幾分相似﹕威廉斯主張「詩人不寫理念﹐只寫事物。」 程詩既無歌功頌德的﹐也無罵階級敵人的。當別人都在埋頭忙於階級鬥爭﹐在思考如何運用詩歌這一武器時﹐他卻在純詩的王國裡搜尋﹑探索﹑玩味。貧困及與世無爭成了他與純詩王國溝通的形式。當多少文人在哀嘆「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時」﹐程先生卻把書桌放在了他的腦海裡﹐放在了他的詩的世界裡。吟讀程詩﹐你可以感受到一種真正的「文本的愉悅」。 果戈理曾借他小說《死魂靈》中的人物 (科斯坦尤格羅) 之口告誡我們﹕「先別在意美不美﹐把打緊處整好了﹐美就自在其中了。」 程先生詩對生活的描寫﹐開拓了律詩的另一種美學。 詩寫貧窮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但程詩卻能寫出一種新的境界﹐讀來不無欣賞攝影師用微距鏡頭 (macro-lens) 拍攝的一幅幅或是窮苦人的雙手﹐或是破舊的蓑衣﹑笠帽﹐或是用了幾十年的茶缸﹑燒水壺那種美感。此時藝術家並不是以哭窮為他的出發點﹐而是為了表達某種形式 (form)﹐那種富麗堂皇不能表達的形式﹐進而體現該種形式所具有的內在美。 對攝影家而言﹐他既要表達所攝對象的內在美﹐也要表達攝影這一藝術形式的內在美﹔對作曲家而言﹐他既要顯示他譜寫的旋律優美﹐也要顯示他所採用的諸如奏鳴曲﹑協奏曲等音樂形式的內在美﹔程堅甫則既表達所寫對象的內在美﹐也表達律詩這一藝術形式的內在美。比如下面這首《戲贈柴鐮》﹕ 割雞割肉兩無關﹐漸被塵埃掩舊顏。 今日偶然翻眼底﹐當年曾不去腰間。 鋒芒易挫終成鈍﹐草莽難除且退閑。 延瀨歌殘人亦老﹐豈宜攜手再登山﹖ 首聯兩句皆語出雙關﹐仍是程氏特色的低嘆的不平和無奈。頷聯既是回憶柴鐮的當年﹐也是回憶自己的當年。頸聯還是雙關意﹐寫出作者的逃世觀。你看他﹐從柴鐮寫開去﹐寫到塵埃﹑鋒芒﹑草莽﹔寫當年﹑寫舊顏﹔寫今日﹐寫人老歌殘。這樣﹐一把普通的柴鐮便賦予了深刻的意義。後面幾節內還會舉程詩中的更多的實例來闡明上述觀點。(尤其是關於賣雞的兩首。) 一位詩人能給予所寫物體﹑特別是平凡而又常見物體以重新審定的美學眼光﹐從而使他的讀者也重新審定自己的審美眼光﹐那他就是位了不起的詩人。 能夠不是為了追求新意而又出新意﹐就更了不起。因為當你用格律詩這種被年復一年地被幾十代成千上萬的詩人寫過上百萬篇的形式再寫你的詩時﹐真是很容易流於平俗﹔作為讀者﹐當你讀了萬首詩後﹐再讀第一萬零一首今人寫的﹐即使寫得相當不錯也會覺得膩口﹐使其藝術魅力大打折扣甚至失去。就象一位著名藝術家曾哀嘆的﹕「我們被畫海淹沒了……哪兒找糧倉地窖去放這些畫呀﹖」 但我們讀程詩時不會有這種膩口的感覺﹐總會在這兒那兒感受到點新意。 為說明程堅甫寫詩的著眼點方面的特性﹐我們來比較他和陸游的幾首五言律詩。先看陸游的《幽居》(《劍南詩稿》卷一 )﹕ 翳翳桑麻巷﹐幽幽水竹居。 紉縫一獠婢﹐樵汲兩蠻奴。 雨挟清砧急﹐籬懸野蔓枯。 鄰村有鬻子﹐吾敢嘆空無。 再看程先生的 《哀阿鳳》二首並序 鄰女阿鳳﹐年垂老矣。及笄時嫁同邑橫湖鄉。夫固螟蛉子﹐婚後未滿一月即遁去。鳳獨居廿餘年﹐後買一螟蛉為子﹐長成娶婦﹐且抱孫矣。近因不堪其媳虐待﹐隨一軍屬北去為傭。見而哀之﹐因紀以詩。 老去為人役﹐含飴願已違。 一肩行李重﹐雙鬢亂蓬飛。 棲鳳惟求穩﹐啼鵑莫勸歸﹗ 平安猶貺我﹐相顧共沾衣。 千里途程遠﹐江山景物殊。 曉風坪石站﹐暮雨洞庭湖。 折節憐腰弱﹐調羹怕手粗。 不知殘夜夢﹐能到故鄉無﹖ 我們看到﹐同是鄰村或同村的一幕悲劇﹐詩人的著眼點不同﹐寫出的詩也不同。 陸游對鄰村「鬻子」一事﹐只是作為自己幽居的陪襯和對比﹐一筆帶過﹐是有距離感的﹐陸也沒再專門為此另寫詩﹔而程詩則是專寫﹑細寫一件事。二者立足點之不同﹐同情深淺之不同﹐詩的效果之不同﹐想必讀者不難區別開來。關於程詩和陸詩的比較﹐待後面有專門章節論述。 程詩的另一特點是寓情於物﹐托一些很不起眼的平凡景物﹐通過比興的手法﹐來抒發自己的情感。比如《客歸鄉居》二首其二﹕ 去燕來鴻漠不關﹐索居窮巷轉心閑。 絕交久矣無今雨﹐臨眺依然有故山。 衣染流塵勞拂拭﹐燈看走馬悟循環。 殘書可讀吟情在﹐天與狂夫未算慳。 鴻﹑燕﹑故山﹐都用來寄托作者的歸鄉心情。更妙的是﹐看到走馬燈﹐卻悟出了世事循環這一道理。頸聯的這種藝術效果﹐是散文體甚至新體詩所望塵莫及的﹐也正是格律詩詞的魅力所在。又如《暮冬隨筆》其九中有一聯﹕ 風霜飽歷襟懷冷﹐芋粟初嘗齒頰芬。 普通的芋粟﹐因飢餓﹐久違了﹐又終於可以嚐一口——此中寄託了多少辛酸﹗前面引的《戲贈柴鐮》和下一節引的一首《蝸牛》也可幫助我們認識到﹐程先生是深諳比興這一詩詞中的重要手法的。 程先生的詩﹐是一位失意人為另一些失意人寫的﹐是一位孤獨的詩人為另一些孤獨的詩人寫的。 讀他的詩句﹐你可以感受到詩句後面是一個在艱難地呼吸﹑頑強地活著的人﹐一個在為詩活著的人。 他寫貧窮困苦﹐不像有些士大夫那樣是為了附庸風雅——想像一下如同豪華沙龍裡掛著藏族貧窮小姑娘的巨幅黑白照片那種風雅﹔他的「芋粟初嘗齒頰芬」之類的詩句﹐若無那種困苦的親身經歷﹐是寫不了那麼到位的。 他沒有譁眾取寵之心﹐沒打算投稿 (他自己也清楚﹐這類詩在當時不光是不合適投稿的﹐而且是和那個年代的意識形態大相庭徑的﹐也是和當時的文風格格不入的)﹐放棄了和別的詩人一比高下﹐不比文采﹐也不比詩才﹐而是走向內心﹐深入詩的王國。這一點倒和奧地利詩人里爾克 (Rainer Maria Rilke) 的衷告是暗合的。 屠格涅夫曾指出﹕「一個真正偉大的詩人有權對我們這些門外漢說﹕『你們喜歡我或不喜歡我﹐與我何干﹖』」 陸游晚年也有詩句「詩到無人愛處工。」 英國詩人托馬斯更坦誠﹕「如果人們喜歡我的詩﹐喜歡我朗誦自己的詩作﹐喜歡我﹐那可謂成功﹐但那樣對我來說不好。」 程詩也有 食無兼味那云飽﹐詩有微名未算真﹗ 一聯(《無聊中戲成一律》) 。程堅甫能不跟風﹐不去迎合當時時代潮流和時髦﹐奉行放翁等一班大詩人的準則﹐堅持自己的詩詞風格﹐是他在精神上的執著決定了他的藝術品位。 5 讀完程堅甫的詩集﹐你也許會覺得他和歷代的大詩人相比﹐似乎缺少一份天下情懷﹕他的詩中沒有杜甫那種為天下寒士求廣廈千萬間的詩句﹐也無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氣節。然而在程詩中你能體會到的﹐是另一種關懷。他有的是對弱者的發自內心的同情和關愛﹐在一些不起眼處寄託自己的傷感和情懷。比如前面引的《戲贈柴鐮》和《哀阿鳳》諸首﹐還有他的《攜雞雛數頭出市求售交易不成歸贈以詩》二首中其一﹕ 翼長雞雛漸學飛﹐今朝出市復攜歸。 只緣讀墨談兼愛﹐未忍分教兩面違。 好個「未忍分教兩面違」﹗不忍你(雞) 離開我﹐也不忍我離開你﹐更不忍因買主不想買整窩﹑祇買其中數隻而使「小雞兄弟」離異﹐讀來真有幾分基督教式的憐憫。再看一首《蝸牛》﹕ 局促曾無陋巷憂﹐豆棚瓜架雨初收。 觸蠻共處休爭角﹐鳥雀環飛莫出頭。 春夢繁華寧羨蝶﹐世情冷落任呼牛﹗ 綠苔深處蠕蠕動﹐天步艱難似爾不﹖ 他要讓 (莊子寓言中) 蝸右的蠻氏和蝸左的觸氏﹐別為一角小小的地盤而爭個你死我活﹐這當然是有感於詩人身邊有這類的爭鬥﹔又叮囑蝸牛當鳥雀環飛時可別伸出頭來。這些既像是在表達對弱小動物的同情保護心情﹐又像是對自己的自勉﹐時時在提醒自己。頸聯亦如此﹕本來嘛﹗你生來是爬豆棚瓜架的命呀﹐即使是春暖花開﹐你能去羨慕那些花叢中繚繞的蝴蝶嗎﹖這裡的「蝶」與「牛」用得可謂絕妙﹕一輕一重﹐一實一虛﹐夢蝶恰與頷聯的莊子寓言相呼應﹐而那「牛」字更是把那個年代多少人蒙受的不著邊際之冤吐得淋漓盡致﹗那時的「牛」字﹐不似今日用來形容一個人的神氣和本領的「牛」字﹔那時的「牛」字﹐是用來形容地﹑富﹑反﹑壞﹑右﹑叛徒﹑走資派﹑國民黨殘渣余孽等等「黑五類」﹑「黑九類」的﹐是「牛鬼蛇神」的牛。你看﹐我明明是個小小的爬行動物﹐而那世情偏偏也要把我歸到「牛」類﹐冷落吧﹗尾聯再由蝸牛的蠕動﹐聯想到「天步艱難」﹐似乎倒又反過來羨慕慢歸慢﹑但至少還在走的蝸牛了。這不是自成一種情懷嗎﹖ 再看還有一首《燕子來巢賦詩贈之》﹕ 空堂從此積香塵﹐迎得雙雙入幕賓。 栖宿應無羈旅恨﹐呢喃應說主人貧﹗ 一年別後春如夢﹐千里來時花正新。 朱雀橋邊風景異﹐偶然回首莫傷神﹗ 全詩既像和歸燕的對話﹐也像是詩人的喃喃獨白。 春來燕歸﹐不說寒室生輝之類的套話﹐卻因韻腳的限制用了「積香塵」﹕歸燕給詩人積滿塵垢的小屋增添了生氣﹔燕子回到了故地﹐應該沒有羈旅的遺憾了吧﹖也不會嫌我這主人窮吧﹖ (一聯中兩個「應」字且在同一位置﹐料是印刷錯誤。以程氏律詩之工﹐不會出現如此疵漏。) 頸聯筆鋒一轉﹐寫得比較朦朧。是詩人的自白﹖還是猜測歸燕的心情﹖讓讀者自己體會。結尾通過對燕子的提醒﹐欲語還休﹐吞吞吐吐地寫出﹕家鄉發生了事情﹐點到為止﹐比明寫的指責要強許多。這就是程堅甫的關懷方式﹐也是他的赤子之心。他沒有托爾斯泰的恢宏﹐但可以有幾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赤裸寫實﹔他不是你的貝多芬﹐但可以是你的舒伯特。 剛纔介紹的兩首程詩﹐還體現了程先生的一貫謹慎處世的性格﹐將他自我保護的意識寫進詩裡﹐並抒發寄託給他所吟誦的物體。他能在一個惹事生非的年代裡力求無是無非﹐誠屬不易。如《周公久無消息賦此寄之》二首其一中就有「便得新詩懶示人」的句子﹔再如前面引過的《暮冬隨筆》二十首其七中的「局外觀棋還守默」﹔其十三中的「恐招人妒詩低誦」。又如《自嘲》一首的頷聯﹕ 往事如煙難摭拾﹐餘生似竹尚平安。 所謂「餘生似竹」﹐也是一種具自我保護的意識﹕風來了﹐身軀彎一下﹐風一過﹐身軀還是挺拔的。程氏又偏把這樣一個具體的意像﹐和難摭拾的如煙往事作成對仗(antithethis)﹐使得對比更為鮮明﹐況且二者又有相因關係。再如《冬宵遣懷》三首其二﹕ 久矣儒冠誤此身﹐呼牛呼馬且由人﹗ 行藏自喜終為累﹐骨肉無多況患貧。 白紵拋殘慵話舊﹐黃粱夢好惜非真。 殷勤自把山窗掩﹐半避狂風半避塵。 首聯用了莊子「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 的典故 (莎士比亞的“What’s in a name? ” 倒是與莊子暗合)﹐接下來的頷聯﹑頸聯中各是兩度一開一閤﹐何等襟懷﹐何等筆法﹗結尾把風來關窗那麼一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舉動寫成是「半避狂風半避塵」﹐又需要何等的感悟力﹗ 讀程堅甫詩集你可能還會發現集子裡寫時代大事的詩幾乎找不到﹐寫的都是些日常瑣碎的所聞所感﹐因此會覺得程詩是否缺乏時代感。其實不然。 如果歷史真像毛澤東所說的是「奴隸創造的」﹐那麼每個時代的印象應是由那個時代的奴隸——即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大眾的畫面所組成的。 程堅甫的詩不就是那種畫面絕好的一部分嗎﹖索爾仁尼琴在諾貝爾領獎儀式上曾說﹕「文學是民眾的追憶﹔它一代一代地將人不可辯駁的經歷傳下去。它讓歷史的火焰保持並發揚光大﹐使歷史免於歪曲﹑遠離謊言。」 索爾仁尼琴這番話用在程詩上確是頗為恰當的。 布雷克說過﹐真正的天才是超越時代的。 程先生的那個年代雖然已時過境遷﹐但描寫那個年代的程詩﹐在今日讀來﹐卻依然有它的文學魅力和藝術價值。反過來﹐有多少那個年代間寫的詩﹐在當時能讓我們激動不已﹐而今日讀來便覺得已失去了曾經的光焰。 6 正如威廉斯指出的﹐「文學中的新東西﹐總可在另一時代的寫作裡找到其萌芽﹔是現代的著重點使作品顯示出現時的卓越來的。」 程堅甫詩從詩藝的承傳方面講﹐可以追溯到歷代的詩人﹐特別是杜甫和陸游。 程堅甫的一些朋友提到程詩時也會和杜甫﹑陸游的詩作比較。程先生自己也曾在詩句中 (《不磷室詩存題辭》) 寫道﹕ 聲調悲壯格律老﹐少陵之詩夙所好。 中年復愛陸劍南﹐劍南矜鍊最工巧。 生平寢餽二家詩﹐立臥未敢須臾離。 因我們對程詩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他中晚年期間﹐故在此我們將程堅甫和陸游從氣質﹑詩藝等方面作一略為仔細的比較﹐把和杜詩的比較留作別處另論﹔在比較時﹐不但著眼於程詩與陸詩的脈承﹐更強調分析程詩的突破﹑發展﹑創新之處。 陸游和程堅甫相仿﹐是才華橫溢又一生坎坷的詩人。二十九歲考試時不巧碰上秦檜的孫子秦壎也同時在場應考﹐到手的狀元硬是被擠到了第二。 他歷來主戰﹐故總得不到南宋京城的重用﹐多年四處奔波在福建﹑成都和江西﹑浙江等地﹐擔任這樣那樣的地方官職。 到了晚年還鄉﹐過著農家的生活。文采過人卻常混個微官閑職﹐陸游免不了要在詩中既發豪情壯志﹐也發些牢騷。他的「橫槊尚能詩」 這類壯志自然是程堅甫所沒有的﹔他的牢騷也不是像程堅甫那樣只是哀嘆自己不如人﹐而是寫「久矣微官絆此身」 之類的話﹔或是更隱晦﹑更藝術地反說﹐如「低回慚祿米﹐官事少於詩」 ﹔「責輕仍飽食﹐三嘆愧無功」 ﹔「州如斗大真無事」 ﹔「俸錢雖薄勝躬耕」 等。放翁詩中反復有「老驥伏櫪」那一類的詩句。例如﹕「心如老驥常千里﹐身似春蠶已再眠」 ﹔「羞為老驥伏櫪悲﹐寧作枯魚過河泣」 ﹔「壯心空似驥伏櫪﹐病骨敢懷狐首丘」 ﹔「敢恨驥伏櫪﹐但思狐首丘」 ﹔「生為馬伏櫪﹐死為狐首丘。」 陸游的「老驥伏櫪」﹐是一種蜇伏﹔尤其是他的中年﹐總在等待某天命運的轉機﹐對未來還是有希望的。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他的《村市醉歸》(《劍南詩稿》卷六二) ﹕ 伏櫪元知免駭機﹐翦翎豈復慕群飛。 坐中客滿知心少﹐囊裏詩篇得意稀。 小市雨餘尋酒去﹐野橋日落策驢歸。 不辭十里行空翠﹐終勝京塵化客衣。 而程堅甫則不然﹐他早已不希冀有哪位伯樂有朝一日相中他這千里馬了﹐特別是中年以後﹐他對仕途是絕望的。他心目中的「驥」﹐是「櫪驥有能惟識路」 那種驥﹐是羨慕他的「能」而不是羨慕他的「志」。如組詩《暮冬隨筆》其十五中寫道的﹕ 志無櫪驥常千里﹐身似轅駒又一年﹗ 何況這時的詩人程堅甫﹐最關心的祇能是最基本的生活﹐正像他《七一述懷寄呈熙甫翁》中寫的﹕ 書劍都成身外物﹐簞瓢正急眼前謀。 陸游也會寫貧困﹐但終究不是窮人﹐寫來總隔一層﹐且不時露出破綻。放翁詩中雖然也有「豈惟饑索鄰僧米﹐真是寒無坐客氈。」 「雨昏雞共懶﹐米盡鼠同饑。」 「留病三分嫌太健﹐忍饑半日未全貧。」 「羹能有糝猶為泰﹐地到無錐始是貧。」 之類的句子﹐但他可以轉身又寫「一畝旋租畦菜地﹐千錢新買釣魚船。」 「供家米少因添鶴﹐買宅錢多為見山。」 那種儘管不太闊綽但夠優裕的生活寫照。而程詩呢﹐我們讀到的是「食貧有粥寧希肉﹐憶友無詩不寄書。」 「最憐塵架詩盈帙﹐無補寒廚米半升。」 程先生的《湖畔歸來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的首聯 僥倖寒廚薄有煙﹐座無賓客更無氈。 像是化上面所引放翁「真是寒無坐客氈」一句的﹐然化用得很得體﹐不比原句遜色。 陸游對宦海沉浮的許多描寫﹐在程詩中找不到相應的。比如陸游五十出頭寫於被罷官時的《飯保福》(《劍南詩稿》卷七) 一首中有﹕ 飽飯即知吾事了﹐免官初覺此身輕。 但隨即便有《病起書懷》(《劍南詩稿》卷七) ﹕ 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天地神靈扶社廟﹐京華父老望和鑾。 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看。 似乎文人們大都這樣﹐總是在豁達和進取間搖擺。豁達如東坡者﹐亦不免在自我安慰地吟了一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後不久﹐接到陞官調令便北上去了湖南。程先生似乎失落得也早﹐失望得也早﹐覺悟得也早。如陸游寫的「末路偏諳世上情」 ﹐程一次性地諳了﹐而陸卻要在宦海沉浮中反復許多次。陸八十多歲寫的《遣興》二首其一中有﹕ 病知藥物難為驗﹐老覺人間不足娛。 「人間不足娛」這點﹐程步入中年便深深體會到了。像他集內就有「老去無多樂」 之類的詩句。 在筆法方面﹐程堅甫自然沒有陸游那種豪放淋漓之氣。 不必說「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那種氣勢﹐就連「風生江浦千帆曉﹐月落山城一笛秋」 ﹐「微丹點破一林綠﹐淡墨寫成千嶂秋」 一類寫景的句子都沒有。也許他對江浦千帆已不關心了﹐他要寫的﹐是「三臺郭外山重重﹐半叟門前水一灣」 和「幾點流螢飛亂草﹐一鉤新月掛疏林」 這等身邊眼前之景。而且程詩中很少單純寫景的句或聯﹔通常要寫景﹐也是帶著很強的主觀色彩。比如「微風柳葉舒青眼﹐淺渚蘆花映白頭」 等。 程堅甫善於對身邊的平凡瑣事工筆細寫﹐而陸游則通常一筆帶過﹐作為寫自己的陪襯。前面已比較了程的《哀阿鳳》二首和陸的《幽居》。再看陸的《飲罷寺門獨立有感》(《劍南詩稿》卷二) ﹕ 一邑無平土﹐邦人例得窮。 凄涼遠嫁婦﹐憔悴獨醒翁。 今古闌干外﹐悲歡酒盞中。 三巴不搖落﹐搔首對丹楓。 其中寫到「凄涼遠嫁婦」﹐但僅此五字帶過而已﹔而程詩則有兩首是專寫「遠嫁婦」的﹕ 《詠離別二首》 村中有女子遠嫁廣西﹐瀕行母女相持涕泣﹐不勝凄楚﹐一時傳為談料。半叟固有心人也﹐以詩詠之。 人間何事最堪悲﹖悲莫悲兮生別離。 竟使靈芸紅淚盡﹐後來相見豈無期﹖ 世情多以喜為悲﹐歸妹何須悲別離﹖ 好借一帆風送去﹐有人朝暮盼佳期﹗ 兩首絕句固然沒有程先生許多律詩寫得出色﹐然相憐相勸之情油然紙上。 對於同屬細寫工寫的物體﹐程與陸的手法﹑個性也有所不同。這裡各選兩首關於雞的詩。先看陸游七十七歲左右寫的《新買啼雞》(《劍南詩稿》卷四七) ﹕ 峨峨赤幘聲甚雄﹐意氣不與其曹同。 我求長鳴久未獲﹐一見便覺千群空。 主人燒神議已決﹐知我此意遽見從。 秋衣初縫惜不得﹐急典三百新青銅。 憐渠亦復解人意﹐來宿庭樹不待籠。 狐狸熟睨那敢犯﹐蕭蕭清露和微風。 五更引吭震戶牖﹐橫梃無復須元戎。 明星已高啼未已﹐雲際騰上朝陽紅。 老夫抱病氣已索﹐賴汝豪壯生胸中。 明朝舂黍得碎粒﹐第一當冊司晨功。 借寫雞抒發一種「引吭」「高啼」的英氣﹐寫得頗為俊麗。再如陸游八十出頭寫的《遷雞柵歌》 (《劍南詩稿》卷六一) ﹕ 烏雞買來逾歲年﹐庭中赤幘何昂然。 吾孫初生畏晨唱﹐家人共議欲汝捐。 鳥窮必啄奴豈憚﹐雞賣將烹吾所憐。 貴人賤畜雖古訓﹐物理寧思不兩全。 舊棲況亦苦沮洳﹐新柵幸可圖完堅。 東園稍去房奧遠﹐挾雌將雛從此遷。 竹簞朝暮有餘粒﹐瓦缶亦自盛清泉。 喈喈風雨守汝職﹐腷膊勿恤驚吾眠。 老人既疼年幼的孫子﹐怕他早晨被雞鳴吵醒﹐又不忍心把雞賣了或宰了﹐故祇能把雞柵挪個地方。這首應屬陸集裡情感寫得比較細膩的一首。 程先生也有寫關於雞的。除了前面已提到過的《攜雞雛數頭出市求售交易不成歸贈以詩》二首外﹐還有《昨賣一雞與鄰家頃復飛回璧返後感成一律》﹕ 玉汝于成幾費神﹐出售應諒主人貧﹗ 隔鄰索價姑從賤﹐逸檻飛回豈厭新﹖ 瀕死未能登俎物﹐超生猶望繫鈴人。 癡翁撫事增惆悵﹐異類非親竟似親﹗ 在這裡詩人將兼愛﹑內疚﹑驚喜及精神的孤獨﹑生活的貧困很恰當地溶入了一首詩內。 程詩的題材選取也受陸游啟發和影響。比如上面列舉的寫雞詩﹔又如陸游有《論鄰人》三首 (《劍南詩稿》卷六二) ﹕ 鄰曲有米當共舂﹐何至一旦不相容。 為善何嘗分士農﹐堯民皆當變時雍。 相攻本出忿與疑﹐能不終訟固已奇。 訟端可窒君試想﹐歲時鄰里相諧嬉。 世通婚姻對門扉﹐禍福饑飽常相依。 忿爭得直義愈非﹐不如一醉懷牒歸。 程堅甫亦有《和熙甫翁〈惡鄰〉篇》﹕ 欲化桓魋作善鄰﹐未能說法現金身。 雖然懦者甘為懦﹐終有仁者剎不仁。 蝸角蠻爭徒引笑﹐虎威狐假莫云真﹗ 吾儕俯仰心無怍﹐雨覆雲翻任世人。 在平時﹐陸游有他的詩人面罩﹔而當他和兒孫輩交流時就顯得赤白了。他中年時代的陸游﹐還不時有念君忠君的歌德詩﹐如《新夏感事》 (《劍南詩稿》卷一) ﹕ 百花過盡綠成陰﹐漠漠爐香睡晚晴。 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聞鶯。 近傳下詔通言路﹐已卜餘年見太平。 聖主不忘初政美﹐小儒唯有涕縱橫。 在《讀經示兒子》(《劍南詩稿》卷四四) 一詩中﹐放翁卻是放下了面具教兒子如何在官場使用面具﹐如何在外面規規矩矩做人﹕ 懼如臨戰陣﹐敬若在朝廷。 儘管陸游自己性格屬不本分的﹐如他詩句 縱令酒負尋常債﹐也勝人求本分官。 (《雜興十首》其四﹐《劍南詩稿》卷五八) 所證實的。再如《子遹調官得永平錢監待次甚遠寄詩寬其意蓋將與之偕行也》(《劍南詩稿》卷六六) ﹕ 黃紙起家陞仕籍﹐青衫溯闕拜恩光。 署銜汝勿憎銅臭﹐就養吾方喜飯香。 世事極知多倚伏﹐人生正要小回翔。 但令父子常相守﹐斂版扶犁味總長。 這裡我們看到﹐頗為清高的陸游正在教誨兒子﹐別太清高﹐別不在乎錢﹐也別因一時的挫折灰心喪氣。還有《過玉山辱芮國器檢詳留語甚勤因寄此詩兼呈韓無咎右司》(《劍南詩稿》卷一) ﹕ 詩章有便猶應寄﹐祿米無多切莫分。 是對好友的真誠勸導。而程詩中則有不少在飢寒交迫中等待親友餽贈些食品的句子。如《函請雲超兄惠寄食物附詩一首》﹕ 罄竹情難盡﹐書成附短章。 一寒如范叔﹐十索學丁娘。 貧賤難言守﹐惠廉俱恐傷。 他時應有夢﹐菜圃踐牛羊﹗ 這裡﹐即便是請朋友寄食品接濟﹐程也寫得相當的雅致﹑相當的貼切﹑又相當的沉痛。頷聯把隋代樂妓丁六娘的典故與范叔的典故相對仗地合用﹐其效果非同凡響。丁娘寫過十首樂府(現存四首) ﹐因每首均以「從郎索衣帶」﹑「從郎索花燭」結尾﹐故名《十索》。當了秦相的范叔﹐當曾經是同事﹑後又誣陷出賣他的須賈赴秦時﹐布衣至客館暗訪。須賈大概半是出於內疚﹐半是動了惻隱之心﹐又是問「范叔固無恙乎﹖」又是感嘆「范叔一寒至此哉﹗」還送了范叔一件綈袍。 一聯中有索有贈﹐有愧有無奈﹐「一寒如范叔﹐十索學丁娘。」短短十個字﹐卻包涵了多少辛酸﹐又包涵了多少文采。 又如《幸三兄一再惠寄食物賦此奉謝》﹕ 海外傳來活命湯﹐感恩知己最難忘。 身如斷雁留殘陣﹐心有靈犀通異邦。 取醉莫能娛暮景﹐消寒惟望藉春光。 一冬壯士無顏色﹐儌倖黃金再上床。 再如《貧甚感吟》﹕ 貧甚日來將斷炊﹐西江挹注又何時﹖ 欲求郭璞生花筆﹐來和陶潛乞食詩。 剩有殘軀供閱歷﹐曾無健足效驅馳。 維摩病榻寒如水﹐鹿友鷗朋恐未知﹗ 程的這幾首詩﹐可以看出詩人的坦誠。這是程堅甫和陸游不同之處﹐他沒有﹑也不需要面具﹐他的絕大部份詩作都是如此。 陸游既有他忠君的一面﹐也有他狂放的一面﹐又有他乖巧﹑坦誠的一面。或許因他是主戰派﹐與朝廷的既定方針相左﹐故不時會被上司借故酒色方面的出格而受到批評甚至降職﹐弄得生性桀驁的放翁不得不謹慎提防。如他集中的《醉中作》(《劍南詩稿》卷二五) ﹕ 宦遊三十載﹐舉步亦看人。 愛酒官長罵﹐近花丞相嗔。 剛過五十寫的《小飲房園》(《劍南詩稿》卷七) ﹕ 疏索故人緣病酒﹐折除厚祿為看花。 八十二歲寫的似悔非悔的《拽杖》(《劍南詩稿》卷六六) ﹕ 病知貪酒害﹐老悔愛花狂。 《書意》(《劍南詩稿》卷七二) 一詩中寫了隱退以後沒了這種約束的自在與逍遙﹕ 睡任門生嘲﹐醉無官長罵。 然而﹐隱歸之後貪睡貪杯確是沒人管了﹐但說不得的話還是說不得。這點放翁自己心裡也明白﹐如《讀王摩詰詩愛其散髮晚未簪道書行尚把之句因用為韻賦古風十首亦皆物外事也》其二(《劍南詩稿》卷六三) ﹕ 退歸息厭厭﹐誰敢書咄咄。 程詩中對「咄咄」則另有一種寫法﹕ 咄咄人誰識殷浩﹐期期我欲學周昌。 把丟官後老是用手向空中寫「咄咄怪事」洩憤的殷浩﹐和口吃且逢重言常吐「期期」的周昌這樣兩個典故作為對仗﹐並各下一「識」﹑「學」動詞﹐真個是又維妙維肖﹐又深遠沉痛。再看程先生的《歲暮寄懷》四首其四﹕ 便填溝壑亦何傷﹐莫向黃昏嘆夕陽﹗ 品茗漸于杯有味﹐吟梅終恨句難香。 宵來夢短因年老﹐冬至農閑覺日長。 戒口未能刪綺語﹐琅琅對客讀西廂。 在那個「戒口」的年代裡﹐能「琅琅對客讀西廂」﹐並將其寫入詩中﹐就算沒有大無畏的氣概﹐也得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 程詩中還有諸如「詩恐非時亦懶吟」 的句子﹐這分明是弱者對強者的揄揶﹕當他說「這種話是不能說的」的時候﹐他已經說了﹗這點倒是和放翁的「誰敢書咄咄」有異曲同工之妙。 杜甫—陸游—程堅甫的脈承﹐在技巧方面的表現之一﹐是雙聲疊韻的運用。所謂的雙聲辭﹐就是兩個字屬同一聲母(輔音) ﹐所謂疊韻辭﹐則是韻母(元音) 相同的字。注意這裡的聲母﹑韻母都是按古音韻意義下的。如「感激」的「激」字﹐聲母和「感」字的一樣﹐屬「見」部﹐故讀gi音 (讀作清輔音且讀得短促﹐因激字屬入聲) 。杜甫在詩中﹐尤其是在他的律詩中大量﹑系統﹑精妙地運用了雙聲疊韻 (基本上用於對仗)﹐這前人早已注意到了。對此從清朝至今﹐都有專著專文整理﹑研究。 例如杜甫《贈陳二補闕》(《全唐詩》卷二二四)中﹕ 世儒多汨沒﹐夫子獨聲名。 這裡「汨沒」二字屬同一聲母(發m音﹐韻書中記為聲部同歸明部)﹐而「聲名」屬同一韻母(同屬平水韻的八庚韻部﹐但若是相鄰的韻部亦可合用) 。在對仗中將如此兩組辭相對﹐通常有特殊的音韻效果。杜詩裡雙聲和疊韻相對例子還有如﹕「感激」對「逡巡」﹐「奮飛」對「局促」﹐「戮辱」對「崎嶇」﹐「崢嶸」對「蕭瑟」﹐「從容」對「顛倒」﹐「蕭條」對「出處」﹐「逶迤」對「蕭瑟」﹐「律呂」對「關山」﹐「支離」隊「漂泊」﹐「騏驥」對「鳳凰」﹐「灩澦」對「滄浪」﹐「蟋蟀」對「鷦鷯」﹔疊韻與疊韻相對的﹕「意氣」對「性情」﹐「束縛」對「蹉跎」﹐「崔嵬」對「窈窕」﹐「落木」對「長江」﹐「蹉跎」對「展轉」﹔也有雙聲對雙聲的﹐如「特達」對「芳菲」﹐「傷心」對「把臂」﹐「汨沒」對「蕭森」等等。 陸游在這方面繼承了老杜的傳統﹐雙聲疊韻在《劍南詩稿》中比比皆是。比如「展轉」對「摩挲」﹐「參差」對「次第」﹐「瀲灩」對「參差」﹐「崎嶇」對「莽蒼」﹐「料理」對「提攜」﹐「蕭條」對「點滴」﹐「淋漓」對「判斷」﹐「蕭條」對「零落」﹐「突兀」對「蕭森」﹐「強項」對「優游」等等。 程堅甫詩集裡以雙聲疊韻來加強藝術效果的對仗﹐雖然沒有杜甫陸游詩中出現得那麼系統﹑那麼刻意﹐但也不時用到。如「寂寞」對「摧隤」﹐「泯沒」對「追隨」﹐「涕淚」對「形骸」﹐「逸樂」對「艱難」﹐「骨肉」對「參苓」﹐「蕭瑟」對「曉昏」﹐「白髮」對「青燈」﹐「門庭」對「骨肉」﹐「初步」對「舊交」﹐「談辯」對「糊涂」等。 即使在遣辭用字方面﹐程堅甫受陸游的影響也是頗深的。如放翁喜用「細雨」一辭﹐程亦喜用。 他兩人在用辭創新方面都屬較保守的﹐都偏向於用現成的字辭﹑但在舊辭出新意上下功夫﹐很少在字面上去大膽創新。這也是一種藝術風格。索爾仁尼琴曾給過如此的衷告﹕「你所需要的去培養一種感覺﹐一種對你祖國語言﹑祖國土壤﹑祖國歷史的感覺﹐這就有足夠豐富的素材了……」 。藝術家Duchamp也認為﹐作品要注重內在的而不是外表的東西﹐故可以用舊物來表達他想要表達的東西。 這裡我們舉程詩中的一個例子。據後人回憶﹐程堅甫平時所穿的所謂「雨衣」﹐是自己用裝尿素的尼龍袋縫製的。 但這種尼龍雨衣並未在他詩裡出現過。程詩裡有的祇是「細雨黃昏蓑影綠﹐更誰峨博羨衣冠﹖」 和「遙知垂釣春江罷﹐細雨黃昏濕綠蓑。」 儘管從陸游到程堅甫﹐時代變了﹐陸游那個時代用的字辭許多似乎已經過時甚至是死了的﹐但程氏仍然潛心努力地把它們用活。這裡舉程詩中幾個典型的例子。 一﹑典衣換酒。此典杜甫在被廣為流傳的《曲江二首》其二(《全唐詩》卷二百二十五)中 (且祇在這首中) 用過﹕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陸游則在他的詩中多次化用這一典故﹐如「典衣取酒那論價﹐秉燭看花每到明。」 「遣客方眠那是醉﹐有衣可典未為貧。」 「莫笑典衣窮杜甫。」 「款門路近時看竹﹐送酒人多不典衣。」 「柯橋梅市花俱好﹐且典春衣醉放顛。」 「笥衣盡典仍耽酒﹐囷米無炊尚買書。」 「典衣租廢園。」 「射的山前花柳新﹐典衣買酒過殘春。」 程堅甫亦不止一次地用了該典。如《暮年自遣》二首其二﹕ 鐵鑄當初錯已成﹐山林遁跡息心兵。 天寒大有風塵味﹐歲末偏多世俗情。 未可典衣將換酒﹐何妨啜茗代餐英﹗ 夕陽滿耳歸禽語﹐誰鵲誰鴉聽未明。 《無題》中亦有頸聯﹕ 絕書真欲先埋筆﹐沽酒無妨再典衣。 及由此派上出來的《暮冬隨筆》二十首其九中的 自笑年來狂漸減﹐不曾沽酒索妻裙。 但你若仔細讀﹐程詩化用時﹐是說「未可」﹑「無妨」和「不曾」﹐並沒寫他去典衣買酒﹐故非生吞活剝的套用古人的字眼﹐學古卻不泥古。這一手法﹐值得我們今日寫舊體詩的人借鑒。 二﹑杖頭錢。此事杜詩中不曾用過﹐唐人集子裡也似乎未曾見到過﹐不知是否乃宋朝 才開始有的習俗。「杖頭錢」一辭在陸游詩中多次用到。如「百錢自掛竹杖頭。」 「客少可羅門外雀﹐家貧也辦杖頭錢。」 「處處乞漿俱得酒﹐杖頭何恨一錢無。」 「杖頭錢已空﹐一醉何由成。」 「杖頭高掛百青銅﹐小立旗亭滿袖風。」 「所恨酒腸非復昔﹐閑遊空負杖頭錢。」 「百錢掛杖無時醉﹐」 等等。儘管今日已不通行杖頭錢了﹐然程堅甫還是不止一次地化用這一典故﹕《寄懷》二首其一中仍是用否定形式﹕ 桑榆暮矣復何求﹖與世將如風馬牛。 驚夢恰嫌今夜雨﹐畏寒猶似去年秋。 謄詩有稿存箱底﹐買酒無錢掛杖頭。 幾日入城心意懶﹐閑尋野渡看橫舟。 又如《憶王孫•遊春》二首其二﹕ 遊春春色信無邊﹐取醉猶多掛杖錢。 醉後何妨藉地眠﹖ 膽如天﹐游戲人間又一年﹗ 這首中化用「杖頭錢」用的是肯定式﹐又是用程氏不最擅長的詞的體裁寫的﹐用得似乎就不如前一首好。 三﹑扶蔾。「蔾」是指枴杖。杜甫在《昔遊》(《全唐詩》卷二百十八) 最後一聯中寫道﹕ 扶藜望清秋﹐有興入廬霍。 陸游在他詩中多次用了這一詞﹐比如「借得漁船泝小谿﹐繫船浦口卻扶蔾。」 「偶扶蔾杖過傍村﹐卻倚禪床坐小軒。」 程詩中亦在詩中用「扶蔾」一辭﹐如《暮冬隨筆》二十首其三﹕ 半世家貧累老妻﹐父書徒讀愧修齊。 忘機友欲盟鷗鷺﹐爭食吾寧與騖雞﹖ 兵馬縱橫閑看弈﹐江天俯仰獨扶蔾。 眼前一幅蕭條畫﹐十里平蕪夕照低。 劉荒田先生評論程詩文章的標題便用了《江天俯仰獨扶犁——記詩人程堅甫》 ﹐然錯引了一字﹐意思也就大不相同了。王鼎鈞先生分析程詩的文章《慕舊驚新讀殘篇》 也將此句作「扶犁而耕」解。放翁雖多次用過「扶犁」﹐但大都是寫所見所聞的和虛寫的﹐而不是寫自己扶犁而耕。如「泥行扶犁叱新犢﹐野饁燒筍炊香粳。」 寫的是他所見到的——正如詩題《觸目》所點明的。 「平生搴旗手﹐頭白歸扶犁。」 「適遇扶犁叟﹐同休織屨家。」 「元非破賊手﹐只合架牛犁。」 此首放翁有自注﹕「山中惟梟鳴終夜﹐雞三鳴後聞架犁﹐則旦矣。」故所云乃是聯想﹐是虛擬語氣。 程堅甫和陸游相像的﹐還有在晚年不時對中年豪飲追歡和風流艷情的美好回憶。陸游五十六歲在臨川寫的《雨夜》(《劍南詩稿》卷十二) ﹕ 百紫千紅占歲華﹐又隨風雨捲泥沙。 即今空有夢為蝶﹐當日曾將命乞花。 倦枕殘燈人寂寞﹐幽窗小草字攲斜。 悲歡變滅何窮已﹐學得山僧自一家。 陸游晚年最懷念的﹐似乎是他中年在成都做官的那段日子。如《暮歸馬上作》(《劍南詩稿》卷六) ﹕ 寶馬俊遊春浩蕩﹐江樓豪飲夜淋漓。 《芳華樓夜飲二首》其二 (《劍南詩稿》卷八) ﹕ 難覓長繩縻日住﹐且憑羯鼓喚花開。 《雪中懷成都》(《劍南詩稿》卷十一) ﹕ 憶在西州遇雪時﹐繡筵處處百花圍。 《記夢》(《劍南詩稿》卷二一) ﹕ 夢裏都忘兩鬢殘﹐恍然白紵入長安。 硾教紙熟修溫巷﹐僦得驢騎候熱官。 紅葉滿街秋著句﹐青樓燒燭夜追歡。 如今萬事消除盡﹐老眼摩挲靜處看。 儘管是記夢﹐多少也可反映當時的情景的。因為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是很難做這等夢﹐且做得那麼順當。 程集裡的《歸山有憶》二首其二﹕ 鎮日尋芳遣客愁﹐他鄉信美是韶州。 親裘肥馬成春夢﹐紫陌紅塵憶舊游。 解慍有時花作枕﹐釣詩常借酒作鉤。 風流往事隨雲散﹐剩有青山伴白頭。 寫的應當是回憶當年在韶關警察局作文書的年月。他的《自遣》詩中有﹕ 曾無酒向花前醉﹐安得風如柳下和﹖ 對過去風流往事的追憶﹐似乎能讓詩人後來的艱苦日子容易接受些。這些有待留給精神分析學家去作進一步的研究。程的《綺夢》二首﹕ 自笑春心老未灰﹐鏡臺難拭是塵埃。 春風半夜多情甚﹐吹送巫陽暮雨來。 慰我平生賣剩癡﹐飛瓊也有入懷時。 一春韻事君知否﹖夢裡佳人醒後詩。 也可讓析夢專家有用武之地了。 以上﹐我們選擇了幾個有限的方面﹐將程堅甫和陸游的氣質和詩藝作了初步的分析和對比。更詳盡的研究需要多得多的篇幅﹐就不在此討論。 7 和程堅甫先生同世紀的 (寫格律詩的) 詩人中﹐從數量和質量方面可以拿出來跟他作一比較的有兩位﹕郁達夫和聶紺弩。 誠然﹐三人從文化背景和經歷來看﹐可以說是天差地別。郁達夫和聶紺弩都應算是比較全方位的知識分子﹐無論從思路﹑理念﹑才學講﹐都要比程堅甫寬得多。即使從作品看﹐郁達夫是包括小說﹑文藝理論﹑散文﹑詩詞各類體裁都寫得很出色的﹔聶紺弩是一流的雜文家﹐其學識之淵博﹑文學造詣之深﹐是認識他的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而程堅甫就今人所知祇在詩詞方面留下了豐厚的遺產。在將他們三位作為詩人相比時﹐這些差別應該說是無礙的。我們所關心的﹐是他們作品的深度﹑生動性和完美性﹐而不光是他們個人才華的廣度。 即使在詩方面﹐郁達夫的絕句無論從數量上還是從質量上﹐都要比程堅甫高出不少。就律詩而言﹐兩人則各有春秋﹐ 三人都是奇人﹐祇是奇得各異。如果程堅甫是像前面所說的「我寫詩故我在」﹐那麼郁達夫和聶紺弩則是「我手寫我口」的作家。他們三人都具有悲劇審美意識﹐讀他們的詩時﹐都會有亞里斯多德說的那種既不同於一般的痛苦﹑也不同於一般的快感的卡塔西斯(cathasis) 效果。 他們用各自特有的筆調﹐給讀者以尼采所說的「在悲情中感到的形而上的美」 ﹐ 都像布雷克描述的是魔鬼那派的 。像每位傑出詩人一樣﹐他們都有各自的藝術風格。對於如此恢弘的三位詩人﹐很難將他們比較得很精確﹑很到位﹐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不過﹐為了更客觀﹑更全方位地評價程堅甫詩詞﹐為程詩找到一個參照系﹐我們對此作一嘗試。 從藝術個性看﹐程詩讀來像古琴﹐郁詩像箏﹐而聶詩像薩克斯管。郁達夫的詩基本上是叱吒風雲﹑奔放激烈的﹐他的才情溢於紙上﹐有龔自珍之氣﹐尤其是他從日本歸國之後寫的詩﹔他的詩秀逸方面則有杜牧之風。如他的《雜感八首》其四﹕ 忍說神州似漏舟﹐達官各為己身謀。 郝隆幕府誇蠻語﹐王濬樓船下益州。 策到和戎原辱國﹐功成不義反封侯﹗ 中朝袞袞諸公貴﹐亦識人間羞恥否﹖ 郁達夫詩中有慾望﹑憤懣和怒氣﹐表達得痛快。聶紺弩詩中則是寓莊於諧﹐用「人或以為滑稽」的辭句去寫「自視十分嚴肅」的事﹐ 流露的是豁達﹑惋惜﹑遺憾和期盼。程堅甫詩中奔放﹑豁達都很少﹔程詩低沉迴蕩﹐詩中充滿了錘煉﹐要細聽才能體會其中類似古琴撥﹑抹﹑挑手法的各種趣味﹔而聶詩更有爵士樂中自由發揮灑脫。郁﹑聶說得直白﹐程表現得婉轉。郁詩俊﹐然俊而不滑﹔聶詩巧﹐然巧而不纖﹔程詩拙﹐然拙而不澀。 前面分析過程堅甫的《冬宵遣懷》三首其二﹐引用了莊子的「呼牛呼馬」這一典故﹐聶紺弩詩集中也有一首《夜派看駒口號》用了此典。 牛馬走為太史公﹐此銜于我馬牛風。 唐時本有千牛衛﹐冀野豈真萬馬空。 舊時牛倌居四等﹐新來馬號守三龍。 呼牛呼馬從君便﹐祇此微勞嘆藐躬。 讀者不妨將二者比較著看﹐可以看出兩位詩人氣質﹑筆法之相似與相異處﹕他們的命運都不由自己主宰﹐都是時代的犧牲品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任人「呼牛呼馬」﹐然又都在死死守著心靈這片淨土﹔他們的詩中﹐都流露出一種不可扼殺的生命力。但就鋒芒而論﹐一個斂﹐一個放﹔一個往內聯想凝煉﹐一個信手往外發揮開去。 從寫詩的方式看﹐郁達夫寫詩一氣呵成﹐也很率性﹔程堅甫寫詩則很細心﹐很精緻。郁詩中 (尤其是他的絕句) 常會有整句用前賢的﹐如「賦到滄桑句自工」﹐ 「滿城風雨正重陽」﹐ 「滿城風雨重陽近」﹐ 「昨夜星辰昨夜風」﹐ 「語不驚人死不休」﹐ 「夢斷巫山第幾峰」 等。更有甚者﹐郁氏居然可以一首絕句四句中有兩句是拿來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昔人詩句意何深﹗ 廣平自賦梅花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聶紺弩在這方面比郁達夫有過之而無不及。如「百年大獄千夫指﹐一片孤城萬仞山。」 「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 「曾經滄海難為水﹐從此桃源便是家。」 「出入千軍萬馬中﹐旌旗無光日色薄。」 「人間正道滄桑裡﹐多少樓臺煙雨中。」 「山外青山樓外樓﹐人身禁得幾拳頭﹗」 聶氏也有一首絕句中挪用兩句古人的﹕ 月落烏啼霜滿天﹐一詩張繼已千年。 彩雲易散琉璃脆﹐祇有文章最久堅。 更絕的是 青眼高歌望吾子﹐紅心大幹管他媽﹗ 將老杜的詩句 拿來和自己的俗白話作對仗﹐用這樣一種雅與俗的錯位來實現藝術上的對位(counterpoint)﹐既暗示了當時社會潮流的荒謬﹐也在詩藝方面作了一番創新的嘗試。聶紺弩主張寫詩不可寫古人今人已寫過的思想感情。他的這類「雅俗對位」不妨可看成他的寫未寫過的情感主張的一部份。 程堅甫的對位則要謹慎細膩得多﹐用典化句方面也沒有那麼放縱。例如他的《秋宵有感》二首其二的頷聯﹕ 秋宵亦似春宵短﹐好夢何如惡夢多﹖ 既典雅又感人﹐沒有刻意求新﹐讀來卻不覺熟俗。又如《歸山有憶》二首其一之頸聯﹕ 未可功名羈柳永﹐肯將成敗付蕭何﹖ 用的典既不生澀又不寬泛﹐頗為貼切。 郁達夫詩像是俊逸的行書﹔聶紺弩詩像狂放的草書﹔而程堅甫詩則像圓融樸質的楷書甚至隸書。用字方面﹐程用得雅﹐郁下得重﹐聶下得狠。從韻律方面看﹐程堅甫的詩句則給人一種連音(legato)的享受﹔而聶紺弩的詩句給人一種短促﹑斷音(staccato)甚至敲擊音的刺激。聶詩中還有將七言節奏打亂的﹐讀來給人一種搖擺甚至不合拍的感覺﹐如他在監獄中寫給獄友的《贈小李》的末聯﹕ 贈君毛澤東思想﹐要向靈魂深處降。 再如《戲贈史復》的頸聯﹕ 能三句話賅一切﹐不七尺軀輕萬夫。 程先生詩中是不會有這種「不合拍」的表現的。 如果要給他們三位貼標籤的話﹐郁達夫是浪漫主義和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者﹔聶紺弩是超現實主義(Surrelism)者﹔而程堅甫則是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者。帕茲曾指出﹕老派的藝術家想學前賢﹐要通過模仿前賢來膜拜前賢﹔而現代藝術家要與前賢不同﹐他們以拋開傳統來達到對傳統的膜拜。 從這一意義上講﹐程堅甫應屬老派的詩人﹐聶紺弩更顯現代氣質﹐郁達夫則似乎介於二者之間。 從個性方面看﹐郁達夫更個人主義﹐卻能把國仇與家仇聯繫起來寫﹐他的聲音總是高亢的﹔聶紺弩從情感上講更重社稷﹐從性格上講更自由主義﹔他們都有各自的烏托邦。而程堅甫總像是個靦腆的喃喃自語的和藹老頭﹐內心卻是個虛無主義者。像郁達夫《毀家詩紀》十九首其十二﹐寫了抗戰期間自己在福建任職時﹐妻子王映霞失身於當時任浙江省教育廳長的許氏一事﹕ 貧賤原知是禍胎﹐蘇秦初不慕顏回。 九州鑄鐵終成錯﹐一飯論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香殘心篆看全灰。 明年陌上花開日﹐愁聽人歌緩緩來。 郁達夫的美﹐美得很濃重﹑蒼涼﹔聶紺弩的美﹐美得帶幾分調侃甚至怪異﹔程堅甫的美則是淡漠的﹐淒滄迷茫的。讀郁詩﹐你會被他感奮同情而引發驚呼﹔讀聶詩﹐你看到的是一位戴著鐐銬的囚犯在狂舞﹐以他舞姿的狂放來蔑視那身上的鐐銬﹐你會為他的這種桀驁之氣拍案叫絕﹔讀程詩﹐你會產生對痛苦的理解和同情引發的微笑。我們不妨比較三位詩人的三首詩。先看郁達夫的《毀家詩紀》十九首其七﹕ 清溪曾載紫雲回﹐照影驚鴻水一隈。 州似琵琶人別抱﹐地猶稽郡我重來。 傷心王謝堂前燕﹐低首新亭泣後杯。 省識三郎腸斷意﹐馬嵬風雨葬花魁。 郁達夫就是這樣把家破和國亡牢牢地綁在一起寫﹐頷聯﹑頸聯都是如此。尾聯更出奇筆﹐聯想到了唐明皇﹐因為他倆都經歷了國難和個人感情崩潰雙禍同至的悲傷。 再看聶紺弩的一首《雜詩》。佛洛伊德在研究詼諧智睿雋語時分析了其反叛權勢的功能。 二十世紀德國作曲家Korngold曾對父親起誓在希特勒倒臺前不寫嚴肅音樂而祇寫寫電影音樂。而桀驁的聶紺弩﹐在他那個年代的壓制下﹐縛不住的才氣和人格獨立精神﹐祇能靠詼諧智睿(聶和他的一批朋友稱之為阿Q氣)找到支撐點。在作詩則是靠調侃幽默﹑甚至顯得出格的奇句怪對來發泄﹐以怪異來對峙荒唐。而且是很堅定地貫穿了他的絕大部份詩中。如《六十》四首其四的頷聯﹕ 空中邈矣天鵝肉﹐鏡裡蔫然蘿蔔頭。 於文字他不僅視作工具﹐亦視作玩具。即使是悲痛之作﹐聶老還是不忘這種無情對位﹐像《哭周總理》頷聯﹕ 總理今朝登假去﹐斯民卅載沐恩來。 又如他在山西稷山縣看守所裡寫的《七十》尾聯﹕ 七十衰翁觀世界﹐從心所欲矩先逾。 把孔老夫子的話「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也反著化用﹐而且是寫在身體受矩的牢房裡﹐他的那份不能壓制控管的桀驁之心躍然紙上。前面引過的程堅甫《七十寄懷》二首其二中也有「漫云七十從心欲」的詩句。讀者若把這二首對照著讀﹐可以體味兩人的相像處和相異處。有人在評程詩時很推崇他的幽默﹐但幽默似乎不是程的本色﹐他的本色在於低沉﹔幽默於聶詩﹑於聶本人更要緊。再如《悠然五十八》四首其四的頸聯﹕ 友鸞和紺弩﹐畫虎皆白痴。 用自己的名字「紺弩」對「白痴」﹐對得可謂嘻笑﹐可謂無情﹗正像他自己說的﹐「……人能以它[阿Q氣] 為精神依靠﹐從某種情況下活過來﹐它又是好東西。」 這也從側面應證了前面提到的詩和作詩的精神療效——是詩﹑是聶氏的獨特的作詩方法幫助他在嚴酷的北大荒和山西監獄中活了過來﹐他的阿Q氣和帶阿Q氣的詩﹐成了他最艱難困苦時期的「救心丹」。讀一下下面這首寫當年反右鬥爭期間聶所在的出版社批判他一事的《雜詩》四首其三﹕ 洞口迎人桃自夭﹐青山微以笑相招。 美人四座周三匝﹐秋水千波窘二毛。 燕子樓頭聽度曲﹐鳳凰臺上憶吹簫。 書生老病何來此﹐未死凡心惹夢嘲。 從「引蛇出洞」寫起﹐寫到社裡的婦女同志的批判目光﹐用的卻是「夭桃」﹑「微笑」﹑「美人」﹑「秋水」之類的字眼﹐把何等痛心的咄咄怪事﹐以貌似調侃的語句﹐寫得令人苦笑又倍覺心酸。 我們前面提到過﹐程堅甫很早便對外部世界失去了信心和興趣﹐所以一直是個失意和失望的詩人。而聶紺弩呢﹐在倍受磨難後﹐仍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希望﹐所以是個樂觀的詩人。譬如他的《九日戲柬邇冬》前兩聯﹕ 十年已在人前矮﹐九日思知何處高。 風雨滿城曾昨夜﹐江山如畫又今朝。 即使是在被押往山西監獄路上﹐聶紺弩都不是淚流滿面﹐也不是欲哭無淚﹐而是寫下了《解晉途中與包于軌同銬﹐戲贈》﹕ 牛鬼蛇神第幾車﹐屢同回首望京華。 曾經滄海難為淚﹐便到長城豈是家﹖ 上有天知公道否﹐下無人溺死灰耶﹖ 相依相靠相狼狽﹐摯肘偕行一笑「哈………」。 詩人沒有沉淪灰心﹐亦非怒﹐而仍是既有思考﹐也有樂觀﹐以非凡的大無畏精神去迎接一場更嚴峻的考驗。像「溺死灰」這樣的字眼﹐下得也夠狠的。 對比一下程堅甫的另一首詩《早春以來寒雨不輟蜷伏斗室托諸吟詠以抒懷抱》﹕ 山中度日太糊涂﹐論語拼將付火爐。 久矣消殘春氣味﹐一寒耽擱睡功夫。 家貧莫向書求飽﹐市近難言酒易沽。 解道文章能貶值﹐當初何必識之無﹗ 程堅甫的這種低調深沉的詩句﹐卻有那種高亢激昂式所達不到的效果。一個長久的寒冬之後﹐等來的卻是同樣冷的春天﹐詩人又覺無聊又覺寒冷﹐真讓他想把經典書燒了取暖。家中老倆口床上就一條掉了絮的破被 ﹐凍得難以入睡﹐就算盼來了春天﹐仍是一寒如此。滿腹詩書﹐卻不能當飯喫﹐要喝口酒更是談何容易﹐不像別人那些詩裡寫得瀟灑。寫得看似平易﹐卻是何等的心灰意冷﹐何等的沉痛﹗ 郁達夫的痛苦是那種難以壓抑的熱血沸騰式的痛苦。如他的《離亂雜詩》十九首其五﹕ 謠諑紛紜語疊新﹐南荒末劫事疑真。 從知邗上終兒戲﹐坐使咸陽失要津。 月正圓時傷破鏡﹐雨淋鈴夜憶歸秦。 兼旬別似三秋隔﹐頻擲金錢卜遠人。 可以看出﹐這裡比較的三位詩人﹐平生遭遇過不幸﹐都是受過種種傷害的﹐然而他們對傷害的態度卻截然不同。程堅甫在受到傷害時﹐會躲進自己的小屋﹐掩蓋好身體﹐喃喃呻吟著養傷﹔郁達夫則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舔愈自己的傷口﹐重新上陣﹐作下一場爭鬥﹔而聶紺弩﹐會任自己的傷口淌著血﹐他要笑著讓人們看他滴血的傷口﹐像是在測驗你心理承受能力的極限﹗從這點講﹐聶紺弩更像一名殉道者。但他們三位都是被生活磨煉得更具強烈﹑鮮明又深邃個性的詩人﹐都是不曾被生活摧垮的人﹐都是既有內在力量又有尊嚴的詩人﹐那種著名攝影家Strand願意﹑喜歡照的人。 郁達夫和聶紺弩也都是理想主義者﹐但程堅甫在理念方面可以說尚未跨入二十世紀﹐個人氣質上更像封建社會的人。像聶紺弩﹐還會在監獄中讀馬克思的《資本論》﹔郁達夫不但接受過日本的教育﹐也受過西方(特別是德國) 思想的影響﹔而程堅甫則對西方的思想沒什麼興趣﹐是純東方的﹐至少在詩中表現出來如此。 從信仰方面看﹐郁和聶都像是教堂內的持不同政見者﹐他們要表達反對的意見﹐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但他們不願告別這座教堂﹐而是把自己的受苦受難看成是一種特殊鍛煉形式﹐他們是悲劇英雄﹔而程則像教堂外的流浪漢﹐教堂裡在講什麼經﹑佈何種道﹐對他來說都無所謂。郁和聶如聖經中的Isaiah﹔而程如聖經中的Job。聶紺弩的悲劇英雄氣概﹐可以從下面這首於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寫給胡風的《血壓》三首其三略見一斑﹕ 爾身雖在爾頭亡﹐老作刑天夢一場。 哀莫大於心不死﹐名曾羞與鬼爭光。 餘生豈更毛錐誤﹖世事難同血壓商。 三十萬言書說甚﹐如何力疾又周揚﹖ 「哀莫大於心不死」﹐這不正是他的這種悲劇英雄氣概的絕好寫照嗎﹖「心已死」與「心不死」﹐恰好成了程堅甫與聶紺弩的鮮明對照。 郁詩﹑尤其是聶詩﹐都有它極其明顯的時代烙印﹐這既是它的特色﹐亦是它的局限。凡經歷過那個時代﹑特別是和聶紺弩有相仿經歷的人﹐讀聶詩時會有一種會心的惆悵和共鳴﹐心有靈犀一點通﹔但離那個時代越遠的人﹐讀聶詩越少共鳴﹐那種幽默領會起來就要越難。程詩的時代痕跡相對說來沒有那麼深﹑那麼直接﹐然相隔五十年甚至更久再來讀﹐距離也不會顯得太遠﹔程的局限性﹐也正成了他的妙處所在。 接下來﹐我們比較三位詩人對死亡的態度。郁達夫一生似乎都在對著死亡衝鋒﹔聶紺弩跟死亡作抗爭﹑拒絕死亡﹔而程堅甫則是平心地接受死亡。程先生將死亡看成是一樁很公平的事﹐在這個不公平的世道裡﹐公平的死亡﹐於是乎變得不那麼可怕了。他感到活在世上不如人﹐死了就應該求個和眾人一樣的平等。所以他晚年靠老伴辛辛苦苦給人做佣人攢積了五百元的棺材錢﹐活得再苦再餓﹐說什麼都不肯挪用的。 郁達夫《離亂雜詩》十二首其十一﹕ 千里馳驅自覺癡﹐苦無靈藥慰相思。 歸來海角求凰日﹐卻似隆中抱膝時。 一死何難仇未復﹐百身可贖我奚辭﹖ 會當立馬扶桑頂﹐掃穴犁庭再誓師。 聶紺弩《以〈天亮了〉贈蕭力﹐用見贈韻》中有一聯﹕ 死所何方春水皺﹐生還遂了泰山輕。 則是另一種態度。而程堅甫詩中不太直言死﹐祇有《擬馮夢龍辭世二律》﹐仿馮之筆調寫的。寫的不錯﹐但不算程集中的上乘之作。程對人生的遺憾﹐在晚年多表現在沒有嗣子這點上。所在的生產隊曾想把他們劃入「五保戶」﹐但被程堅甫拒絕了。理由是他好歹有過繼來的侄子﹐不想有「無後」的名聲。 再比較他們的悼亡詩。郁達夫一九三五年寫的《誌亡兒耀春之殤》六首其三﹑其四﹕ 跬步還須阿母扶﹐褰裳言語尚模糊。 免教物在人亡後﹐燒出紅綾半幅襦。 明眸細齒耳垂長﹐玉色雙拳帶乳香。 收取生前兒戲具﹐筠籠從此不開箱。 幼子早夭﹐為父的心痛如割﹐寫的都是孩子生前的活靈活現的小景﹔寫得越生動﹐讀來越同情。聶紺弩膝下祇有一個女兒﹐獨養女兒又偏在他結束多年牢獄生活出獄前不久自殺了。聶出獄後數月方獲悉這一噩耗﹐在悲痛之餘﹐聶寫了下面這首詩給他妻子(《驚聞海燕之變後又贈》)﹕ 願君越老越年輕﹐路越崎嶇越坦平。 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 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 稀古嫗翁相慰樂﹐非鰥未寡且偕行。 起頭起得很突兀﹐詩人似乎在找合適的辭句來安慰老妻﹐但是像我們幾乎每人都有過的經歷一樣﹐在這種時候﹐第一句出口的往往是不沾邊的話﹐不知從何講起﹔而聶老還是他的本性﹐偏偏用了句調侃的話。頷聯筆鋒一轉﹐是自然流露的感慨。頸聯再一轉﹐他「以國為重」﹐偏把痛失愛女比作「損罐瓶」﹐重話輕說﹐更顯悲傷﹐那是忍在眼中的淚啊﹗這是不是也在回答給革命領袖和大眾呢﹖不是說幹革命﹐少不了要「打破壇壇罐罐」嗎。這下我們家這份也算打了﹗尾聯回到現實﹐安慰老妻﹐至少還有兩老相伴安度晚年。這和程堅甫(《抒懷》三首其一) 的 幸留老婦相為命﹐倘作詩人未礙窮。 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程堅甫沒有子女﹐這使他對侄輩寄予更多的關懷﹐因而當侄輩有三長兩短時﹐他便比通常的叔輩更為悲慟。如他的《悼亡侄》三首其一﹕ 廿六韶華真似夢﹐八年客路恰才歸。 巫醫兼用功何補？廣受相依願已違。 續命絲難燈草代﹐傷心淚並紙錢飛。 怪他冬後風如剪﹐斷我生機一線微﹗ 從詩的格律方面看﹐三人中郁達夫最為工整﹐程堅甫其次﹐聶紺弩最為寬鬆。郁集內近六百首詩﹐基本嚴守平水韻﹐祇有兩首格律有問題。其一《題龔芝麓〈三十二芙蓉齋詩集〉後》﹕ 尚書白髮老江湖﹐卅二芙蓉句不磨。 未必臨危難授命﹐都因無奈顧橫波。 將屬虞韻的「湖」字與歌韻合押了。(儘管「江湖」可改成「江河」﹐但意思亦因之遜色。) 還有一首則為作者在福州天王君殿裡求得的籤詩﹐把它作為《毀家詩紀》十九首其四﹕ 寒風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 不是有家歸不得﹐鳴鳩已佔鳳凰巢。 這裡將屬肴韻的「巢」字與蕭韻合押了。但嚴格講﹐這不是郁達夫的問題﹐是籤詩原詩用韻過寬。 程堅甫的格律亦屬嚴謹﹐祇有個別幾首用韻略寬。如前面引過的《幸三兄一再惠寄食物賦此奉謝》一首中﹐江﹑陽韻合押(「邦」屬江韻)﹔《拾遺寄朗軒》中寒﹑元韻合押。《歲暮寄懷》中把屬齊韻的「齏」字押入了佳韻。這對諳熟放翁詩集的程氏說來似乎是不應該的﹐因為陸游不止一次地用「齏」字作過韻腳﹐且都入齊韻﹐如《今年立冬後菊方盛開小飲》(《劍南詩稿》卷二五)﹐《偶得長魚巨蟹命酒小飲蓋久無此舉也》(《劍南詩稿》卷三一) 。另外《鄺熙甫先生逝世賦詩輓之》四首其二《早春寄懷》五首其五中「綠」字重出﹐《贈伍雲波二首並序》其一中「鄉」自重出﹐《鄺熙甫先生逝世賦詩輓之》四首其二中「路遠聞訊弔輓遲」一句之「訊」字出律﹐《霜降》首句「昨夜霜降到山村」一句「夜」字出律。 聶紺弩的用韻就要寬得多﹐如支﹑微韻合押﹐支﹑微﹑灰韻合押﹐支﹑齊﹑灰韻合押﹐蕭﹑肴﹑豪韻合押﹐刪﹑先韻合押﹐元﹑真﹑文韻合押﹐魚﹑虞韻合押﹐東﹑冬韻合押﹐庚﹑青韻合押﹐寒﹑刪韻合押。另外﹐《聞某詩人他調》中「天補女媧補後天」一句﹐《晨與曙南過長江大橋訪魯肅墓》中「酹大別山一酒缸」一句﹐《以詩一卷贈曙南誌別》中「祝氣管炎各早痊」﹐《邇冬五十》中「高適此年句有無」﹐《贈雪峰》中「看到絕棋更動容」﹐《有贈》四首其三「人有主賓上下床」﹐《題韓羽畫〈虹霓關〉》中「美目盼兮萬馬翻」﹐《秦似夜話》中「今子一言一慨慷」等許多句均犯孤平。《雪峰六十》四首其二中兩聯失黏。 在用辭的比較﹐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程靠傳統的字句聯結﹐用古語雅語﹔而聶靠典故和格律詩的骨架﹐用詞則喜冒險創新﹐可屬先鋒派﹔郁則介乎二者之間。對學詩的人說﹐學程體尚有門徑﹐學聶體就實在太難了。你若沒那種性格和氣質﹐就寫不出那種風格來。況且學程若祇學到七八分﹐還能像個詩樣﹔學聶若學個九分還是個四不像的﹐正是「刻鵠不成尚類騖﹐畫虎不成反類狗」 的道理。 總而言之﹐郁達夫﹑聶紺弩﹑程堅甫這三位都是中國二十世紀傑出的詩人﹐他們都為後人留下了詩藝高超卻又風格相迴的大量詩作。三位都是具獨特風格﹑有原創精神的詩人﹐三位都是不可代替的。二十世紀的文學寶庫﹑特別是詩詞寶庫都因他們的貢獻而更為豐富。 8 許多評程詩的人都把程堅甫譽為臺山詩界第一人。從前面的多方面分析﹑比較可以明白﹕其實﹐程堅甫不僅屬於臺山﹐是屬於中國的﹐以致是屬於人類的。程堅甫的詩作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一份珍貴遺產。時間將會證實這點﹐未來的讀者也會證實這點﹐當他的詩在那些也許為數不多的讀者流傳中獲取蒙泰萊所說的「第二次生命」 時得到證實。 我們今天讀程詩﹐好像是發現了一顆白矮星﹕這顆星雖在許多年前枯萎了﹐我們也沒能趕上它閃耀的時刻﹐但仍讓我們在今日看到它當年的光芒。 我們真誠地希望有更多喜愛詩詞的讀者能深層次地欣賞程堅甫的詩作。也希望本文能給這些讀者一些啟發﹐幫助他們從程詩中多得到一份文本的愉悅。 二零零七年四月 118. 馬援﹕《與兄子嚴﹑敦書》。見《後漢書》二四。 119. [Art attains] “its second and greater life: that of memory and of individual, small circulation.” —Eugenio Montale, “Tornare nella strada” (To Go Back to the Stre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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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今生情何似，潔出塵泥一朵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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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半夜抽毫鄧欲燼' . | 第 2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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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5-19 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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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抽毫鄧欲燼' . 摘自 天下文壇 l.a.tim 2007-05-19 01:30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半夜抽毫鄧欲燼' 的 '鄧' 是 '燈' 之誤？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l.a.tim 2007-05-19 01:30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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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節折腰緣採菊 濂溪明性獨褒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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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回添兄:正是键误.�. | 第 3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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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6-01 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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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添兄:正是键误.�. 摘自 天下文壇 莫名 2007-06-01 18:07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回添兄:正是键误.很是抱歉!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莫名 2007-06-01 18:07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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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端的是論 | 第 4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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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6-01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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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的是論 摘自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6-01 19:21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莫大哥返美了嗎？ 好長的論述，秋抽空陸續拜讀，還沒完呢，汗～ 啃了一半，真是做學問者！用功何深---鉅細靡遺通透詳盡，實令人感佩！[CCB]15[/CCB] [CCB]13[/CCB]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6-01 19:21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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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今生情何似，潔出塵泥一朵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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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中後段 | 第 5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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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6-02 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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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後段 摘自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6-02 07:32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三人都是奇人﹐祇是奇得各異。如果程堅甫是像前面所說的「我寫詩故我在」﹐那麼郁達夫和聶紺弩則是「我手寫我口」的作家。............對於如此恢弘的三位詩人﹐[color=red]很難將[/color]他們比較得很精確﹑很到位﹐[color=red]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color]。不過﹐為了更客觀﹑更全方位地評價程堅甫詩詞﹐為程詩找到一個參照系﹐我們對此作一嘗試。」 以前、後句意言，若改成「"要將"他們比較得很精確﹑很到位....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是不是通些？^__^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6-02 07:32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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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今生情何似，潔出塵泥一朵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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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还有一些简繁转换. | 第 6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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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6-02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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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简繁转换. 摘自 天下文壇 鄱湖野人 2007-06-02 10:52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还有一些简繁转换错误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鄱湖野人 2007-06-02 10:52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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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象終歸餘獨我 一生無奈是多情 江右詩社/野雲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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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嗯 | 第 7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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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6-02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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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摘自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6-02 12:30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秋看到已邊改，不知有否遺漏的？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6-02 12:30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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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今生情何似，潔出塵泥一朵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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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感謝分享！ | 第 8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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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6-02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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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分享！ 摘自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6-02 21:43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終於拜讀完了 [CCB]14[/CCB] 光讀都耗了好些時光，這作研究的不知埋首多久。感謝 莫版版精心論述分享！[img]http://img148.imageshack.us/img148/3205/bokf1.gif[/img] 中西並舉，立論翔實完備，分析透徹玲瓏，頗值大家抽空研讀～ "堅甫不僅屬於臺山......是屬於人類的。"....同意！其詩格、精神足流傳萬代。 "我們也沒能趕上它閃耀的時刻﹐但仍讓我們在今日看到它當年的光芒"......很想多欣賞其作品，不知書局可有專輯問世？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秋靈 2007-06-02 21:43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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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今生情何似，潔出塵泥一朵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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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拜读 | 第 9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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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6-03 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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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 摘自 天下文壇 太阳风 2007-06-03 12:12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一次还真是看不完 不过研究得真深刻,我辈读之,若饮佳酿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太阳风 2007-06-03 12:12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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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 | 谢诸位鼓励!--程�. | 第 10 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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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6-05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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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诸位鼓励!--程�. 摘自 天下文壇 莫名 2007-06-05 00:24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谢诸位鼓励! 程作尚未出版.但有人在筹划.忘能早日看到正式出版的程诗集. 莫名 敬启 天下文壇 天下文壇 莫名 2007-06-05 00:24 http://yuhsia.com/ccb/index.p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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